十多年前听亡友饼斋说刘继庄,极致倾倒之意,云昔曾自号掇献,以志景仰,因求得其所著《广阳杂记》读之,果极有意思。书凡五卷,功顺堂丛书本,卷首有王昆绳撰墓表甚佳,胜于全谢山所作传,盖了解较深也。墓表称继庄颖悟绝人,博览,负大志,不仕,不肯为词章之学,又云,生平志在利济天下后世,造就人才,而身家非所计。其气魄颇与顾亭林相似,但据我看来,思想明通,气象阔大处还非顾君所能企及。还有一点特别的,继庄以北人而终老吴中,与亭林正相反,古诗云,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二君所为均有志士苦心存于其中,至今令后人思之亦不禁感奋。传中亦云,又其栖栖于吴头楚尾间,茫不为枌榆之念,将无近于避人亡命者之所为,所以也不能说是不了解,但既称继庄之才极矣,又谓其恢张过于彭躬庵,而对于继庄之许可金圣叹一事乃大叹诧,岂非还是与顾亭林骂李卓吾一样,对于恢张之才仍是十分隔膜也。刘继庄的感愤是很明了的,如卷一二中记洪承畴为其母及师所不齿之事,至再至三,又记金陵遗老逃而之禅别成心疾的仙人李拗机,卷二三中屡记赐姓遗事,及倒戈而终施行迁海策的黄澄施琅辈,及与杨于两谈赐姓成就人材,杨谓闽向以文胜,今多武勇之士,举林兴珠为例,继庄乃慨然曰,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遂投箸而起。此言甚可思,但此并不是继庄的唯一的长处,我觉得可佩服的此外还是其气度之大,见识之深,至少一样的值得称扬,这里文抄公的工作也不是可以太看轻的。首先我们看他自述为学的方法,卷二云:
“余于甲子初夏在包山沈茂仁家,偶有所见,奋笔书曰,眼光要放在极大处,身体要安在极小处。迄今十年,乃不克践斯言也,甚矣知之易而行之难也。”又卷四云:
“陈青来执贽于予,问为学之方,予言为学先须开拓其心胸,务令识见广阔,为第一义,次则于古今兴废沿革礼乐兵农之故一一淹贯,心知其事,庶不愧于读书,若夫寻章摘句,一技一能,所谓雕虫之技,壮夫耻为者也。”卷二谈岣嵝禹碑文字不可考释,结语云:
“大都古今人非自欺则欺人与为人所欺耳,六经诸史暨三藏十二部诸家之书皆然。不止一岣嵝碑已也。”卷三云:
“图麟述其前日见里巷邻家有丧,往来杂遝,而己独立门前,萧然无事,援笔书云,世俗之礼不行,世俗之人不交,世俗之论不畏,然后其势孤,势孤然后能中立。予闻其语,亟令图老书于便面,以赠伯筠。”这几节的话都说得极好,但只是理论而已,到底他自己如何运用,我们可以很简要的抄出几则来。卷二有两则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余尝与韩图麟论今世之戏文小说,图老以为败坏人心,莫此为甚,最宜严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说,戏文小说乃明王转移世界之大枢机,圣人复起,不能舍此而为治也。图麟大骇,余为之痛言其故,反覆数千言,图麟拊掌掀髯叹未曾有。彼时只及戏文小说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为《易》《礼》之原,则六经之作果非徒尔已也。”卷四云:
“旧春上元在衡山县曾卧听采茶歌,赏其音调,而于辞句懵如也。今又□衡山,于其土音虽不尽解,然十可三四领其意义,因之而叹古今相去不甚远,村妇稚子口中之歌而有十五国之章法,顾左右无与言者,浩叹而止。”大抵明季自李卓吾发难以来,思想渐见解放,大家肯根据物理人情加以考索,在文学方面公安袁氏兄弟说过类似的话,至金圣叹而大放厥词,继庄所说本来也沿着这一条道路,却因为是学者或经世家的立场,所以更为精深,即在现今也是很有意义的,盖恐同意的人也还不能很多也。此外有谈琐事者,如卷二云:
“涵斋言,嘉靖以前世无白糖,闽人所熬皆黑糖也。嘉靖中一糖局偶值屋瓦堕泥于漏斗中,视之糖之在上者色白如霜雪,味甘美异于平日,中则黄糖,下则黑糖也,异之,遂取泥压糖上,百试不爽,白糖自此始见于世。继庄曰,宇宙之中万美毕具,人灵渺小,不能发其蕴,如地圆之说直到利氏西来而始知之,硝硫木炭和合而为火药,方济伯偶试而得之。以此知造化之妙伏而未见者非算数譬喻所能尽,而世人之所知者特其一二端倪耳,吾知千世而后,必有大圣人者出而发其覆也。”记白糖原始亦是常事,我仿佛曾经见过不止一次,说的与看的人都是这样的过去完事,这里却引起那一段感想,而其见识和态度又是那么的远大厚重,显示出对于知识之期待与信赖,此即在并世亦是不易得的事。又卷一云:
“大兄云,满洲掳去汉人子女,年幼者习满语纯熟,与真女真无别,至老年乡音渐出矣,虽操满语其音则土,百不遗一云。予谓人至晚年渐归根本,此中有至理,非粗心者所能会也。予十九岁去乡井,寓吴下三十年,饮食起居与吴习,亦自忘其为北产矣。丙辰之秋大病几死,少愈,所思者皆北味,梦寐中所见境界无非北方幼时熟游之地,以此知汉高之思丰沛,太公之乐新丰,乃人情之至,非诬也。”我以前查考朱舜水遗事,曾见日本原公道著《先哲丛谈》卷三中有一则云:
“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和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解。”当时读之怆然有感,今见此文,可用作笺疏,而称其有至理,刘君之情乃尤可感矣。《杂记》原本或是随时札记,亦有从日记录出者,如记叙各地风物小文似均是其中之一部分,寥寥数十字或百许字,文情俱胜,在古文游记中亦绝不多见。卷四中谈《水经注》,有云:
“郦道元博极群书,识周天壤,其注《水经》也,于四渎百川之原委支派,出入分合,莫不定其方向,纪其道里,数千年之往迹故渎,如观掌纹而数家宝,更有余力,铺写景物,片语只字,妙绝古今,诚宇宙未有之奇书也。”这里称赞《水经注》铺写景物话,正好借了来称赞他,虽然这也只是如文中所说的一点余力而已。如卷二云:
“长沙小西门外,望两岸居人,虽竹篱茅屋,皆清雅淡远,绝无烟火气。远近舟楫上者下者,饱张帆者,泊者,理楫者,大者小者,无不入画,天下绝佳处也。”卷三云:
“七里泷山水幽折,非寻常蹊径,称严先生之人,但所谓钓台者远在山半,去江约二里余,非数千丈之竿不能钓也。二台东西峙,覆以茅亭,其西台即宋谢皋羽痛哭之处也,下有严先生祠,今为营兵牧马地矣,悲哉。”卷四云:
“蕲州道士洑在江之西南,山极奇峭,有兰若临江,树木丛茂,大石数十丈踞江边。舟过其下,仰望之,复自看身在舟中,舟在江中,恍如画里,佳绝。”又云:
“汉口三元庵后有亭曰快轩。轩后高柳数百株,平野空阔,渺然无际。西望汉阳诸山,苍翠欲滴。江南风景秀丽,然输此平远矣。
汉水之西南,距大别之麓,皆湖渚,茭芦菱芡,弥漫苍莽。江口筑堤,走龟山之首,约里许,自西达东,石甃平整,循堤而东,南望湖渚,有江南风景。”
“汉阳渡船最小,俗名双飞燕,一人而荡两桨,左右相交,力均势等,最捷而稳。且其值甚寡,一人不过小钱二文,值银不及一厘,即独买一舟亦不过数文。故谚云,行遍天下路,惟有武昌好过渡,信哉。”末了我辈再来引一段做结束,卷三云:
“偶与紫庭论诗,诵魏武《观沧海》诗,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草木丛生,洪波涌起。紫庭曰,只平平写景,而横绝宇宙之胸襟眼界,百世之下犹将见之,汉魏诗皆然也,唐以后人极力作大声壮语以自铺张,不能及其万一也。余深叹服其语,以为发前人未发。紫庭慨然诵十九首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非但能言人难,听者正自不易也。”这一节话我们刚好拿来作《杂记》的总评,紫庭所说横绝宇宙之胸襟眼界正是刘继庄所自有的,只可惜在《杂记》中零星的透露出来,没有整个的著作留下,可以使我们更多知道一点。王昆绳在墓表中说,盖其心廓然大公,以天下为己任,使得志行乎时,建立当不在三代下,这意见我是极为赞同的,虽然在满清时根本便不会得志,大概他的用心只在于养成后起的人而已吧。这里就是那十九首的悲哀,乾隆以来大家已是死心塌地的颂圣,若全谢山能知继庄行踪之异,也算是不易得的了。清季风气一转,俞理初蒋子潇龚定庵戴子高辈出,继庄的学问始再见重于世,友人间称扬此书者亦不少。饼斋治文字音韵之学,对继庄这一方面的绝诣固极心折,但其所最为倾倒者当亦在于思想明通气象阔大这一点上,则与鄙人盖相同也。我得《广阳杂记》,阅读数过,蓄意抄录介绍,数年来终不果,至今始能草草写成此文,距饼斋谢世则已五阅春秋矣。三十三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