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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趣味二

日本语中特别有一种所谓敬语,这是在外国语里所很少见的。中国话中本来也有尊姓台甫那一套,不过那是很公式的东西,若是平常谈话里多使用,便觉得有点可笑了。日本的敬语稍有不同,他于真正表现恭敬之外,还用以显示口气郑重的程度,在学话的人不免略有困难,但如谷崎润一郎在《文章读本》所说,这却有很大的好处,因为读者能够从这上面感到人物与事情的状态,可以省去好些无谓的说明。还有日本女人说话的口气也有一种特殊的地方,与男子不一样,在文章的对话中特别有便利,也是别国的言语里所没有的,虽然这与敬语别无多大的关系。

日本敬语中最普通的是一个御字。《日本杂事诗》卷二“末知散步趁农闲”一首注云:

“茶曰御茶。御为日本通用之字,义若尊字。”日本语有训读音读之异,御字亦然,通例是加于音读字上用音读曰go,加于训读字上用训读曰o。茶字本系音读字,唯因日本原无此物,即无此训,故茶字便以准训读论,御茶即读为ocha,若饭曰御饭,音读曰gohan,而御食事又以准训读论曰oshokuji,颇多例外,但大旨则如上文所说耳。御字又有训读曰mi,虽略古旧,仍偶然有用者,往往与o相重,造成很奇妙的俗语。其一如:

omiotsukè,如写汉字当云御御御渍。俗称汤曰御渍(otsukè),今专以称“味噌汁”(misojiru),味噌汁者以豆酱作汤,中着瓜蔬豆腐为汤料,日常早饭时多用之。妇孺于御渍之上再加敬语,遂至三叠,今为东京通行家庭语,非细加思索几乎忘记其语原如此矣。其次有:

omikoshi,此曰御神舆,又omikuji,此曰御神阄。迎神时以舆载神体(不一定是神像)曰神舆,实即御舆,今又加上一御字去,神阄即中国签经之类。又供神之酒亦云omiki,此曰御神酒。此一类皆属于神道的事物,故特示尊重亦无足怪。日本语学者云此omi-乃是oomi-之略,盖云大御,omikoshi犹云大御舆,余准此。但御字本系大字音之略,然则大御亦仍是御御,唯为变化起见写作神或尊或大自无所不可,至其为同义叠字固无疑耳。

其三,omiäshi,此曰御尊足。本来人身各部分都有敬称,如手曰御手(oté),耳曰御耳(omimi),均不作omité及omimimi,只有这脚却是例外。足亦可曰御足,读若oäshi,可是日本语中有此一语而不作“脚”解,普通乃作为“钱”的俗称。据小峰大羽编《东京语辞典》云:

“御足,钱之异名。只称小钱,不用于纸币及其他高值的货币。”又服部嘉香著《新语原解释字典》云:

“因其通用流转于世间,恍如有脚,故名。”在宫本光玄著《隐语字典》中则云:

“根据晋鲁褒《钱神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我想服部的话大抵不错,与《钱神论》只是暗合罢了。大约脚在当初也是称作御足,后来钱的异名通行于世,于是脚遂升格而为“大御足”了。

讲到脚,我又想到了别一句话:“洗足”(ashiwoarau)。这除了作用水洗脚八桠子的正解外还有别的意思,据藤井乙男博士的《谚语大辞典》云:

“脱贱业而就正业也。”日本俗语中有泥足(doroashi)泥水家业(doromizukagyō)二语,查石山福治著《日支大辞汇》,泥足及泥水均注曰“烟花界”。准照中国青泥莲花之语,以污泥比贱业本亦平常,然则歇业正可谓之洗脚,不必再有说明了。但是,这里还有一点掌故可以谈谈。据阿部弘藏著《日本奴隶史》第十六章说,德川时代除纯粹的奴隶以外还有所谓下流人,即营各种卑微的职业者,其地位在普通人民与“秽多非人”之间,属秽多首领所管辖。书中叙述其事云:

“欲营是诸职业者例须赴牢头弹左卫门处,请求许可。是时牢头延之上坐,照例云,即使不干这事也还有别的生意可做吧,我想还是请你再去好好地考虑一下。于是唯唯而退,一二日后再往,仍延入问曰,此外还有什么生意做么?答云,无论怎样想,总没有别的生意可做了。曰,还请你去同亲戚商量了再看。这回仍唯唯辞出,三四日后再往,仍延入,曰,此外没有别的生意做么?答曰,同亲戚仔细商量,无论如何此外没有办法了,所以要请你照应。再问道,那么真是屈尊归我的管辖了么?答曰,是,务请照管。这时牢头忽发威大喝一声曰,下去!此人豫知如此因即连声应曰着着,赤足走出蹲伏院中,于是牢头对之宣示各项条款。此后一年两回须至首领处报到,仍跣足伏门外。将废业时又至其处曰,久蒙照管,现在想要废业了。牢头遂令取木盆汲水来,命令曰,用这洗脚吧!即如命洗讫,主人乃曰,请入内。延入内室,对之致贺曰,现在废业了,奉贺奉贺。遂遣出。此即谓洗足(ashiarai)也。”由此可知洗脚乃是实事,并非单是比喻,泥足之称或与此有关系,至于泥水盖是别一事,如上文说及只是污泥的意思罢了。(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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