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自信不是一个俗人,我有浪漫诗人那种奔放的热情,我也有他们那种不合实际的幻想,我要冲破人间固执的藩篱,安置我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上。——这是我一向的自信,但是惭愧呵,……昨夜文天来,他坐在冷月的光影里,更显得他严肃面容的可怕,好像他是负了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使命来向我劝告,他一双装满理智,带有残刻意味,深沉的眼,是那样不放松地盯着我,同时他的语调是那样沉重,他说:“美娟!你现在应当觉悟,你同仲谦的关系,不能再延长下去,这不但对于你不利,尤其是对于仲谦不利。许多平日和他意见不对的人,正纷纷讥弹着他同你的恋爱……”
他的话,像是一座冰山——满是尖峻的冰山,从半天空坠压在我的头上、心上,我除了咬紧牙关,不使那颤抖发出声来,而我的两手抽搐着,这样矜持了许久,我到底让深伏心底的愤怒,由我的言语里发泄出来了。——当然我不能哭,我把泪滴咽到肚子里去,我急促地说:“怎么,我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吗?……仲谦爱了我,便是不道德,卑贱吗?”
“美娟,不是这么说,并没有谁干涉你的恋爱,除了仲谦,你爱任何人都可以。”他还是那么固执地、冷刻地往下说。
“怎么,仲谦就不能爱吗?”我愤然地驳他。
“可是,美娟,你应当了解仲谦的地位,他是我们团体的负责人,他的一举一动,是被万人所注意的,这种浪漫的行为,只有文学家诗人做做,……在他就不能,不信,你只要打听打听那一些党员的论调,就知道并不是我凭空捏造黑白了。”文天的眼光慢慢投向暗陬里去。我自然了解他对我说并不完全是恶意,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同是一个人,为了地位便会生出这许多的区别来,我只得问他道:“照你的意思,我应当怎么办呢?”
“自然我也知道你很痛苦!不过你是有意志、有知识的女子,我望你能完成‘爱’的最高形式,为国家牺牲些,把爱仲谦的热情去爱国爱团体……”
我实在不能反对文天的话,而且我相信他是个忠于团体忠于国家的好同志。不幸就是他有时不能稍替我想想。唉,人类之间的谅解,本来是有限的,我何能独责于他呢!当时我曾鼓起勇气,对他说道:“好吧!让我试试看!”
他听了这话,连忙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道:“美娟!我愿尽我的全力帮助你!”他含着满意的微笑,闪出门外,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的脚踪,直走到楼梯边,我才站住了。仰头看见澄澈的秋空,无云无雾,一道银河,横亘东西,如同一座白玉的桥梁,星点参差,围绕着那半弯新月,境清如水,益衬出我这如乱麻般的心情了。
我如鬼影般溜到屋里,向那张浴着月光的床上一倒,我忘了全世界!唉,在那刹那间我已失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