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俊之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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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出了鬼魅横行的长沙城。黄公俊和他的从者王阿虎,都感到痛快、高兴。打发了别一个轿夫回城之后(阿虎假装腿痛,说走不了;轿子另雇一个人抬进去的),他们站在城外的土山上。

茫茫的荒郊,乱冢不平的突起于地面。野草已显得有点焦黄色,远树如哨兵般的零落的站着。

远远的长沙城,长蛇似的被笼罩在将午的太阳光中。城中的高塔,孤寂的耸在天空。几缕白云,懒懒的驰过塔尖旁。

静寂、荒凉、严肃。

公俊半晌不语,头微侧着,若有所思。

“黄先生,到底向那里走呢?”

公俊从默思里醒过来。

茫茫的荒原,他们向那里去呢?长沙城是闯出来了,但要向南去么?迎着太平军的来路而去么?还是等候在这里?

“但你和他们别了的时候,有没有通知你接头的地方,阿虎哥?”

若从梦中醒来,阿虎失声说:“该死,该死,我简直闹得昏了!”用拳敲打自己的头,“麻皮说过的,城里是他家,现在自然是被破获了,没法想;城外,说是周家店,找周老三,那胖胖的老板。”

“得先去找他才有办法。”

周家店在南门外三里的一个镇上,是向南去的过往必由之路,他们便向南门走。

几只燕子斜飞的掠过他们的头上,太阳光暖洋洋的晒着,已没有盛夏的威力了。

过了一道河。河水被太阳射得金光闪烁,若千万金色的鱼鳞在闪动。

远远的河面上,有帆影出现,但象剪贴在天边的蓝纸上似的,不动一步,洁白巧致得可爱。

陈麻皮恰在这店里。他见阿虎导了一位穿长衫的人来,吓得一跳。

“你该认得我,陈哥。”公俊笑着说。

“阿呀,我说是谁呢?是黄先生!快请进来,快请进来!您老怎样会和阿虎哥走在一道了?”

公俊笑了笑。“如今是走在一道了。”

麻皮,那好汉,有点惶惑。他是尊重公俊的,看他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架子,能够了解粗人穷人的心情,也轻财好施。但他以为,读书人总归是走在他们自己那条道上的,和自己是不同的,永不曾想到他是会在这一边的。而且,太平军的来人,吴子挥,也再三的对他说道:“凡读书人都是妖,他们都是在满妖的一边的,得仔细的提防着。”他在城里时,打听得曾氏正在招练乡勇,预备和太平军打,这更坚了“凡读书人都是妖”的信念。

难道黄公俊是和阿虎偶然的同道走着的么?他到这里来有什么事?阿虎也太粗心,怎么把他引上门来?

但阿虎朗朗的说道:“麻皮哥,快活,快活!黄先生与我们是一道儿了!”

麻皮还有些胡涂。

“不用疑心。我明白你们都当我是外人,但我能够剖出心来给你们看,我是在太平军的一边的!”

于是他便滔滔的说着自己的故事和意念,麻皮且听且点头。

他喜欢得跳了起来,忘了形,双手握着公俊的瘦小的手,摇撼着,叫道:“我的爷,这真是想不到的!唉!早不说个明白!要是您老早点和我们说个明白,城里的事也不会糟到这样。如今是城里的人个个都奔散了,一时集不拢,还有给妖贼斫了的。”

“读书人也不见得便都卖身给妖,听说,太平军见了读书人便杀,有这事么?”

“没有的话!不过太平王见得读书人靠不住,吩咐多多提防着罢了。”

“掘墓烧祠堂的事呢?”

“那也是说谎。烧庙打佛象是有的,太平王是天的儿子呢。他信的是天父、天兄,我们也信的是。不该拜泥菩萨。您老没看见太平王的檄文吧。”他便赶快的到了后房,取了一张告论出来。

“喏,喏,这便是太平王的诏告,上面都写的有,我也不大懂。”

公俊明白这是劝人来归的诏告,写得异常的沉痛,切实,感人。读到:“慨自明季凌夷,满虏肆逆,乘衅窃入中国,盗窃神器,而当时官兵人民未能共奋义勇,驱逐出境,扫清膻秽,反致低首下心,为其臣仆,”覚得句句都是他所要说的。“遂亦窃据我土地,毁乱我冠裳,改易我制服,败坏我伦常;削发剃须,污我尧、舜、禹、汤之貌,卖官鬻爵,屈我伊、周、孔、孟之徒。”这几句,更打动了他的心。

他的怀疑整个的冰释,那批绅士们所流布的恐怖和侮蔑是无根的,是卑鄙得可怜的。

还不该去做太平军的一个马前走卒,伸一伸久郁的闷气么?他们是正合于他理想的一个革命。

虽然天父、天兄,讲道理、说敎义的那一套,显得火辣辣的和他的习惯相去太远。但他相信,那是小节道。他也幷不是什么顽固的孔敎徒,这牺牲是幷不大。民族革命的过度的刺激和兴奋使他丧失了所有的故我。

“呵,梦境的实现,江山的恢复,汉代衣冠的复见!”公俊头颅微仰着天,自语的说道。

“太平王的诏论,不说得很明白么,您老?”麻皮担心的问。

“感动极了!读了这而不动心的,‘非人也!’”

“城里也散发了不少呢!不知别的乡绅老爷们有看见的没有?”

“怎么没有,我还听见他们在吟诵着呢。不过,说实话,我们该做点事。听说曾乡绅在招收乡勇,编练民团呢。说是抵抗太平军。得想法子叫老百姓们别上当才好。”

“我也听得这风声了,”麻皮道。“有法子叫老百姓们不去没有?”

“这只有两个法子,第一,是太平军急速的开来,给他个不及准备;第二,是向老百姓们鼓动,拒绝加进去,要他们投太平军。”

“但太平军还远得很呢,”麻皮低声道,“大军集合在南路的有好几十万,一时恐怕来不了。”

“那末,老百姓们怎么样呢?”

麻皮叹了口气,“只顾眼前,他们只要保得自家生命财产平安。说练团保乡,他们是踊跃的;说投太平军,他们便说是造反要灭族,便不高兴干。”

公俊暗然的,无话可说。

“也不是没有对他们说太平军的好处,妖军的作恶害人。他们只是懒得动弹。幷且,妖探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会被逮了去。曹狗子、刘七、伍二都是派出去说给老百姓们听的,话还不曾说得明白,就被逮了去斫了。”

公俊住在湖南好几代了,自己的气质也有点湖南化,他最明白湖南人。

湖南人是勇敢的,固执的。他们不动的时候,是如泰山般的稳固,春日西湖般的平静,一旦被触怒了时,便要象海啸似的,波翻浪涌,一动而不可止。他们是守旧的,又是最维新的,是顽固的,又是最前进的;有了信仰的时候,就死抱住了信仰不放。

他们是最勇敢的先锋,也是最好的信徒,最忠实的跟从者。但被欺骗了去时,象曾氏用甘言蜜语,保护桑梓,反抗掘墓烧庙的一套话,去欺骗他们的时候,他们却也会眞心的相信那一套话,而甘愿为其利用。

而那批乡绅们,为了传统的势力,在乡村里是具有很大的号召力和诱惑力的。难保忠厚、固执、短见、勇敢的农民们不被他们拉了去,利用了去。

可忧虑之点便在此。

公俊看出了前途的暗淡。

难道眞的再要演一套吴三桂式的自己兄弟们打自己兄弟们的把戏,而给敌人们以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么?

把农民们争取过来。但这是可能的么?

他们的力量是这么薄弱。

“还是设法到太平军里去报告这事罢。”

公俊点点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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