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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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像这样全家为那权贵政府所拥戴的孺子死节的实在不多。当时麟趾的年纪还小,无论什么都怕,死自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他父亲要把全家杀死的那一天,她并没喝多少酒,但也得装睡,她早就想定了一个逃死的方法,总没机会去试。父亲看见一家人都醉倒了,到外边书房去取剑的时候,她便急忙地爬起来,跑出院子。因为跑得快,恰巧把一只鞋子踢掉了。她赶快退回几步,要再穿上,不提防把鞋子一踢,就撞到那井栏旁边。她顾不得去捡鞋,从院子直跑到后园。后园有一棵她常爬上去玩的大榕树,但是家里的人都不晓得她会上树。上榕树本来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树下,急急把身子耸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树干上。平时她蹲在上头,底下的人无论从那一方面都看不见。那时她只顾躲死,并没计较往后怎样过。蹲在那里有一刻钟左右,忽然听见父亲叫她,他自然不晓得麟趾在树上。她也不答应,越发蹲伏着,容那浓绿的密叶把她掩藏起来。不久她又听见父亲的脚步像开了后门出去的样子。她正在想着,忽然从厨房起了火。厨房离那榕树很远,所以人们在那里拆房子救火的时候,她也没下来。天已经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树上蹲了几点钟,倒也不理会。可是树上不晓得歇着什么鸟,不久就叫一声,把她全身的毛发都吓竖了。身体本来有点冷,加上夜风带那种可怕的鸟声送到她耳边,就不由得直打抖擞。她不能再藏在树上,决意下来看看。然而怎么也起不来,从腿以下,简直麻痹得像长在树上一样。好容易慢慢地把腿伸直了,一面抖擞着下了树,摸到园门,原来她的卧房就靠近园门。那一下午的火,只烧了厨房,她母亲的卧房、大厅和书房,至于前头的轿厅和后面她的卧房连着下房都还照旧。她从园门闪入她的卧房,正要上床睡觉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心疑是鬼,赶紧把房门关起来。从窗户看见两个人拿着牛眼灯由轿厅那边到她这里来,心里越发害怕。好在屋里没灯,趁着外头的灯光还没有射进来,她便蹲在门后。那两人一面说着,出了园门,她才放心。原来他们是那条街的更夫,因为她家没人,街坊叫他们来守夜。他们到后园,大概是去看看后园通小街那道门关没关罢。不一会他们进来,又把园门关上。听他们的脚音,知道旁边那间下房,他们也进去看过,正想爬到床后去,他们已来推她的门,于是不敢动弹,还是蹲在门后。门推不开,他们从窗户用灯照了一下。她在门后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这间是锁着的,里头倒没有什么。”他们并不一定要进她的房间,那时她真像遇了赦一般,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当时只不愿意他们知道她在里头。等他们走远了,才起来,坐在小椅上,也不敢上床睡,只想着天明时待怎办。她决定要离开她的家,因为全家的人都死了,若还住在家里,有谁来养活她呢?虽然仿佛听见她父亲开了后园门出去,但以后他回来没有,她又不理会,她想他一定是自杀了。前天晚上,当她父亲问过她的话,上了衙门以后,她私下问过母亲:“若是大家都死了,将来要在什么地方相见呢?”她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孩子,若都是好人,我们就会在神仙的地方相见,我们都要成仙哪。”常听见她母亲说城外有个什么山,山名她可忘记了,那里常有神仙出来度人。她想着不如去找神仙罢,找到神仙就能与她一家人相见了。她想着要去找神仙的事,使她心胆立时健壮起来,自己一人在黑屋里也不害怕,但盼着天快亮,她好进行。

鸡已啼过好几次,星星也次第地隐没了。初醒的云渐渐现出灰白色,一片一片像鱼鳞摆在天上。于是她轻轻地开了房门,出到院子来,她想“就这样走吗”,不,最少也得带一两件衣服。于是回到屋里,打开箱子,拿出几件衣服和梳篦等物,包成一个小包,再出房门。藏钱的地方她本知道,本要去拿些带在身边,只因那里的房顶已经拆掉了,冒着险进去,虽然没有妨碍,不过那两人还在轿厅睡着,万一醒来,又免不了有麻烦,再者,设使遇见神仙,也用不着钱。她本要到火场里去,又怕看见父母和二位哥哥的尸体,只远远地望着,作为拜别的意思。她的眼泪直流,又不敢放声哭;回过身去,轻轻开了园门,再反扣着。经过马圈,她看见那马躺在槽边,槽里和地上的血已经凝结,颜色也变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泪。因为她很喜欢它,每常骑它到箭道去玩。那时天已大亮了,正在低着头看那死马的时候,眼光忽然触到一样东西,使她心伤和胆战起来。进前两步从马槽下捡起她父亲的一节小指头,她认得是父亲左手的小指头。因为他只留这个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长,她每喜欢摸着它玩。当时她也不顾什么,赶紧取出一条手帕,紧紧把她父亲的小指头裹起来,揣在怀里。她开了后园的街门,也一样地反扣着。夹着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门大街放步。幸亏一路上没人注意她,故得优游地出了城。

旧历十月半的郊外,虽不像夏天那么青翠,然而野草园蔬还是一样地绿。她在小路上,不晓得已经走了多远,只觉身体疲乏,不得已暂坐在路边一棵榕树根上小歇,坐定了才记得她自昨天午后到歇在道旁那时候一点东西也没入口!眼前固然没有东西可以买来充饥,纵然有,她也没钱。她隐约听见泉水激流的声音,就顺着找去,果然发现了一条小溪,那时一看见水,心里不晓得有多么快活,她就到水边一掬掬地喝。没东西吃,喝水好像也可以饱,她居然把疲乏减少了好些。于是夹着包袱又望前跑。她慢慢地走,用尽了诚意要会神仙,但看见路上的人,并没有一个像神仙。心里非常纳闷,因为走的路虽不多,太阳却渐渐地西斜了。前面露出几间茅屋,她虽然没曾向人求乞过,可知道一定可以问人要一点东西吃,或打听所要去的山在哪里。随着路径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一个老头子在她前面走。看他穿着一件很宽的长袍,扶着一支黄褐色的拐杖,须发都白了,心里暗想:“这位莫不就是神仙么”,于是抢前几步,恭恭敬敬地问:“老伯父,请告诉我那座有神仙的山在什么地方?”他好像没听见她问的是什么话,她问了几遍,他总没回答,只问:“你是迷了道的罢?”麟趾摇摇头。他问:“不是迷道,这么晚,一个小姑娘夹着包袱,在这样的道上走,莫不是私逃的小丫头?”她又摇摇头。她看他打扮得像学塾里的老师一样,心里想着他也许是个先生。于是从地下捡起一块有棱的石头,就路边一棵树干上画了“我欲求仙去”几个字。他从胸前的绿鲨皮眼镜匣里取出一副直径约有一寸五分的水晶镜子架在鼻上。看她所写的,便笑着对她说:“哦,原来是求仙的!你大概因为写的是‘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的仿格,想着古人有这回事,所以也要仿效仿效。但现在天已渐渐晚了,不如先到我家歇歇,再往前走罢。”她本想不跟他去,只因问他的话也不能得着满意的指示,加以肚子实饿了,身体也乏了,若不答应,前路茫茫,也不是个去处,就点头依了他,跟着他走。

走不远,渡过一道小桥,来到茅舍的篱边。初冬的篱笆上还挂些未残的豆花。晚烟好像一匹无尽长的白链,从远地穿林织树一直来到篱笆与茅屋的顶巅。老头子也不叫门,只伸手到篱门里把闩拨开了。一只带着金铃的小黄狗抢出来,吠了一两声,又到她跟前来闻她。她退后两步,老头子把它轰开,然后携着她进门。屋边一架瓜棚,黄萎的南瓜藤,还凌乱地在上头绕着。鸡已经站在棚上预备安息了。这些都是她没见过的,心里想大概这就是仙家罢。刚踏上小台阶,便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出来迎着,她用手作势,好像问“这位小姑娘是谁呀”,他笑着回答说:“她是求仙迷了路途的。”回过头来,把她介绍给她,说:“这是我的孙女,名叫宜姑。”

他们三个人进了茅屋,各自坐下。屋里边有一张红漆小书桌,老头子把他的孙女叫到身边,教她细细问麟趾的来历。她不敢把所有的真情说出来,恐怕他们一知道她是旗人或者就于她不利。她只说:“我的父母和哥哥前两天都相继过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没人收养,所以要求仙去。”她把那令人伤心的事情瞒着,孙女把她的话用他们彼此通晓的方法表示给老头子知道。老头子觉得她很可怜,对她说,他活了那样大年纪也没有见过神仙,求也不一定求得着,不如暂时住下,再定夺前程,他们知道她一天没吃饭,宜姑就赶紧下厨房,给她预备吃的。晚饭端出来,虽然是红薯粥和些小酱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回想起来,就是不饿,也觉得甘美。饭后,宜姑领她到卧房去。一夜的话把她的意思说转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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