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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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眼镜会的缘起,委实可发一噱。最初有几个珠玉商人为联络同业的感情起见,择定每星期六举行聚餐会一次。与会的人依着次序轮流担任做东道。有一次,内中一个珠宝商在席间忽向同业夸口起来,他说无论什么珠宝钻石,一进了他的手,东西是真是假,不消用别的方法试验,只消靠他一双尖锐的眼珠,已是万无一失。他还自信说诸人的眼力决没有一个能够及得他的。当时有人不服他这种自大的话便和他争论起来。但是双方各执一词却也争不出什么结果来。于是主人就出来调停道:“你们空口说白话,即使争到天亮,旁观的人也评判不出谁长谁短,不如等到下一次聚餐,每人都带些货物出来,大家交换验看,当场辨别真假,如此一来,可以考察出同业之中到底谁的眼光最为准确;二来在座诸人也好借此增进一种经验,省得遇见假货时再上人家的当。”当时众人都很赞成这种提议,两边的争端总算也暂告结束。

到了第二星期聚餐时,众人果然都带着几种真假掺杂的珠宝,预备当众互试,要看看同业中究竟谁的眼力最高,但是吃珠宝饭的人,毕竟人人都有些眼光的,辨别这种东西宛比家常便饭,结果到底谁也蒙混不了谁,仍旧分别不出谁的眼光强谁的眼光弱。于是又有人创议道:“像今天这种眼力试验方法既简单,而且又没有兴味,不如等到再下一次聚餐时,每人都备下一副同样大小的深色眼镜,到时大家戴上,倘有人能从这深色的眼镜光里辨别出珠宝的真假来,公众便承认他目力最强……”说这话的人也不过一时高兴说说罢了,不妨众人竟很赞可这种办法,并以为这种办法是新颖有味的,大家都主张实行。后来又由众人议定,眼镜玻璃片一致须用深绿色。

下届聚餐会的主人恰巧轮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珠宝商。那人名唤徐慕陶,黑苍苍的面庞,颔下带些微髭。这一回聚餐的地点就在他自己家里。当晚七点钟以后,众人已陆续到齐,人人都如约戴着一副挺大的绿色眼镜。这种怪状被旁观者看见了自然觉得滑稽可笑,至于他们自己眼睛里望出来,又觉得事事物物都成了深绿色,仿佛走进了绿天深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免互相发噱。

其时众人走进这常到的小花厅里,只见里边一只很大的圆台面上已摆好一席酒菜,只是主人随即入内,还未出来。好在众人熟不拘礼,便都随意坐定。一壁开始谈话起来。内中有一个叫做赵纪秋的,乃是很漂亮的西装少年。此人乃是白面庞,高鼻梁,平时戴上一副玳瑁边眼镜。人家都说他的模样儿很有些像那银幕上的笑匠罗克。今天他虽换了副深绿眼镜却还不甚难看。此时他笑微微地首先开口道:“诸位,我们在这里安坐谈笑,但是有许多劳农神圣未免要一声声叹冷气了,你们知道不知道?”众人不明这话,大家都诧异道:“我们管我们在这里谈笑,干农夫什么事?为什么要累他们叹气呢?”纪秋笑道:“你们真不知道吗?试想今天牛棚里逃掉这许多牛,农夫们哪得不叹气呢?”众人一听方知他的话是从眼镜上发生的,大家不免一阵哗笑。不妨笑声中有一个叫做李仁的,就是上两星期聚餐时当众夸口的那人,冷冷地发话道:“你们笑些什么,纪秋的话实在没有发笑的价值呀,我们都是好好的人为什么要自比为牛呢?”大家素知李仁是个骄傲而又古板的人物,又见他说话时露着一副正经的面孔,笑声便渐渐收敛起来了。

单有一个名唤路弼恩的人,生性最躁急,听李仁说出这种扫兴的话来,忍不住接口道:“纪秋所说的话本不过是一种笑话而已,李君何必如此认真?并且我的意思觉得人类在社会上整日价忙忙碌碌,扰扰攘攘,毫无安闲的时候,好比有人执着鞭无形中驱使着。这么看来,人类和牛类简直也没有多么大的区别啊。还有一部分蛮不讲理的人,满身蠢俗,居然还要庞然自大,这种人更像是一头蛮牛咧。”路弼恩说着这话,一半在那里发牢骚,一半却含有讥讽李仁的意味。

这时坐在路弼恩旁侧的杨国栋,为人是很和平的,他恐怕弼恩和李仁言语不合,又要发生冲突,便用话岔开他们道:“今天的聚餐会人人都戴着一色的眼镜,委实有趣极了,何不就取个名目叫做‘眼镜会’?这个名目比那些双摇会啊,单刀会啊,庵堂相会啊,比较的实在别致啊。”众人听杨国栋引证出这许多不伦不类的会名来,不禁又都扬声大笑。在这第二次笑声方纵时,只见主人徐慕陶已伛偻着背,从间壁休息室里走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叠纸片。众人忙含笑招呼他入座。

一会儿仆役已送上菜肴。酒过数巡,慕陶含笑道:“你们今天大概都带了许多好东西来了,是不是……”弼恩抢着道:“是啊,我带的是一串精圆珠子,总共一百颗,内中有五十一颗真的,另外四十九是假的,李仁先生他自信眼光最高,因此特地带来请他逐一把真假鉴别出来。如果若区别得一点不错,我情愿当场服输,就请慕翁做个公证人。”李仁也道:“我身畔也带着两颗七克拉的钻石,却是别人的东西。有人说两颗都是真的,有人说两颗全是假的,也有人说是一真一假,到底如何,我自己实在识不透,因此想请诸位赏鉴一下。不过诸位看不出这两颗钻石的真假时,应当如何议罚,倒非要预先说明一句不可……”接着,众人也都说身畔带有难辨真假的东西,一边说,一边便争先向衣袋里摸索。慕陶笑道:“诸位别性急,别性急,且静静地听我一言。今天诸位要互试眼力,无非是一种意气,不过珠钻的真假完全要从光彩色泽上分别的,现在你们既戴上一副深绿的眼镜,请教这光彩色泽何从辨别?上星期一时高兴,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啊。”众人一听,觉得慕陶的话说得很对,一时倒回答不出。

停了停,弼恩向慕陶道:“依你便怎么样?”慕陶道:“依我说,从深绿眼镜里辨别珠宝,实在太难,不如换一个办法。”众人忙问什么办法?慕陶道:“我刚才进去了半天,已拣出好几张水彩画来,画的颜色很好,而且是很复杂的,我想就把这东西当做试验品吧。”众人又问如何试验法?陶慕道:“我把一张画高举在手里,你们距离五尺以外,把画上所用的颜色一样一样细细说出来,说得不错由大家公贺一杯,倘是说错了,却得罚酒三大盅。我还要拉着他耳朵教他装三声狗叫。这样依着次序,每人试验一次,诸位以为如何?”众人一听都拍手说这玩意儿新奇有趣。唯有李仁刚才被人家硬派做牛类,已是不悦,此刻又弄出狗叫来了,自然更不愿意,可是不能违拗众人的意思,只好勉强答应。

第一个试验者恰巧临到了他,众人都笑道:“别聒噪,别聒噪,且听这第一只狗的嗓音如何?”李仁一看,慕陶手里拿的一张画,上面画着一朵牡丹,另外有几瓣叶儿,颜色淡得很,距离又远,从这绿色眼镜里望出来,觉得模模糊糊的,实在瞧不清楚是红的还是绿的。众人却又催着他快说,李仁没法,只好胡乱猜道:“花是淡红的,叶是淡绿的。”慕陶狂笑道:“好好好,亏你还要自命为目光锐利,连这著名的绿牡丹都不认识?你拿去自己瞧吧。这回子狗叫是叫定的了。”李仁接过那张画片,去掉眼镜一看,见画上的牡丹是绿的,叶是红的,和自己所猜恰巧相反,方知是慕陶特地弄的狡狯,自己上了当了。

李仁满脸丧沮地道:“这回我已输了,情愿喝三盅酒,装三声狗叫。不过却有一个要求,这劳什子的绿眼镜,架在鼻上,弄得头昏脑涨的,难受极了,横竖我已试验过了,不要再戴上去吧。”

慕陶道:“不行不行,装了狗叫,非要戴上眼镜不可,否则也不成其为四眼狗了。”这一句话,又引得阖座哄然大笑起来。李仁履行过罚条。

第二个临到路弼恩了。弼恩为人比较李仁机警,他见慕陶手里那张画画着一只鹦鹉,从眼镜里望出来颜色却也瞧不清楚。弼恩暗忖道:“鹦鹉本来是绿身红嘴的,但这一张画必又和普通的相反。”于是毫不迟疑地说道:“画上的鹦鹉,乃是红身体绿嘴啄。”弼恩说毕,露着得意的神色,以为自己一定说得很对。谁知慕陶却道:“又错了,又错了,准备喝酒装狗叫吧。弼恩,你太聪敏了,也上了当咧。”原来这只鹦鹉正是绿身红嘴,和普通的画一样设色的。弼恩没法,只得认输照样喝酒三大盅,并由慕陶拉着他耳朵装狗叫三声。

如此席面上的人一个个轮流做去,画片也逐一更换,但是猜得对的人很少,猜不中的十居六七。弄到后来,人人都有了几分酒意,许多绿眼镜配上许多红面孔,分外觉得好看,众人的兴致也分外觉得浓烈了。这时杨国栋向慕陶道:“你想了这种法儿出来,要人家罚酒,罚做狗叫,你自己又该怎么样呢?”众人听国栋如此说着,便也随声附和起来。

慕陶正待回答,蓦地有一个仆役很怱忙地走进来,背后跟着个穿制服的巡官。众人不知是什么事?不觉都一呆。慕陶向那巡官一看,正色道:“有什么事?”那巡官却把席面上的众人巡视了一周,接着满脸显出诡异而又恐怖的神色嗫嚅道:“请……请原谅,我要查一查鲁……鲁……”慕陶道:“鲁什么?”那巡官道:“鲁平在此地……”那巡官说到“鲁平”二字时,语音很低,众人没有听清楚。慕陶一顿道:“什么!鲁平在此地吗?”巡官道:“是啊,刚才有人打电话到警署中来告密,说鲁平假装了你们的同业,混在这里聚餐,这席面上九个人中必有一个是那巨盗的化身。”巡官一边和主人慕陶说话,一边目光闪烁不住环视着众人。众人此时已听得很明白,不约而同地喊了声“哎哟”,接着便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了。

室中静寂了一会儿,还是杨国栋稍有主见,霍地立起身来,问那巡官道:“鲁平今天穿的是什么服色,你知道不知道?”那巡官正自细细地向赵纪秋打量着,见问,便回过头来低声道:“告密的人说鲁平今天穿的是极漂亮的洋装。”巡官说毕,慕陶与众人的视线不禁都集中到赵纪秋、路弼恩与杨国栋三人身上来了。原来这三人恰巧都穿着很入时的西装。三人之中,路弼恩的举动言语最局促,愈加引起人家的注意。赵纪秋的态度却还镇静,但是镇静过度,未免也令人怀疑。

在这一刹那,屋子中已充满着恐慌与鬼祟的空气,觉得人人都有可疑之点,人人都弄得震慑不安。众人中除了杨、赵、路三个嫌疑者余外,又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起来,唯有主人徐慕陶却低着头,呆呆地立在那里发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此过了片晌,那巡官忽发出严肃之声说道:“诸君你们何不去掉眼镜?大家把面貌辨认一下,看谁的面庞可疑,那人便是鲁平。鲁平的化妆术虽然精巧,终不能混充天天见面的熟人呀。”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忙都如言去了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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