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住了两天,跑到两个朋友家里,告诉了朋友们的病况,要他们派人到×县医院去招呼。之后,我就没有出过大门了。我还没有预备即刻就离开故乡。一方面我是不放心朋友们,想等一个平安的消息;一方面,我是被某一种心情驱使了,本想把这一个破碎不堪的故乡,用一种什么方法去探索它一个究竟。
最初,我恳切地询问我的妈妈,伯叔们,我没有得到要领!他们告诉我的虽然也有不可抑止的悲愤,但,那只是一些模糊的,浮表的大概。不安天命,好象是那些不幸的年轻兄弟,也都有些咎有应得似的,我也没有多问了。一直到我的一位也被称为读书人的表哥特地跑来看我的时候。
表哥是一位书呆子的小学教师,在小时候,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们特别说得来。他一到我家里,便把我拖到外面:旷野,山中,小小的湖上……。我们没有套言,没有顾忌,任性的谈到天,谈到地,谈到痛苦的飘流,然后又谈到故乡的破碎和弟兄们的消散。最后,他简直感愤得几乎痛哭失声了:
“……德弟,这一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大水后,又是一年干旱。大家都没得吃!还要捐,他们,年纪轻轻,谁能耐得住,搞那个,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他们还来邀我,我,……唉!德弟,如何能怪他们啊!讲命运,是死!不讲命运,也是死!德弟!他们,多可怜啊!只有一夜,一夜,唉!唉!你看!……”
他越说越伤心了。我的眼泪烫热烫热地流下来。我什么都明自了。我认着每一个小小的墓碑,深深地留下一个永恒的纪念。
过度的悲伤,使我不愿意再在这一个破碎的故乡逗留了,只要朋友们能够给我一个平安的消息。然而,我终于连这一点儿最渺小的希望都破碎了。过了一天,一个朋友的哥哥泪容满面地跑来告诉我:他的弟弟,当他跑到×县医院中去探问的时候,已经不治了!是医院不负责,是他带少了钱。还有一个呢,据说也是靠不住的。
我仰望着惨白的云天,流着豆大一点的忏悔的眼泪。我深深地感觉到:我不但是失掉了可爱的年青的兄弟,就是连两个要好的朋友都别我而走了!孤独,感伤,在这人生的艰险的道路上,我不知道我将要怎样的去旅行啊!
终于,我又咬紧着牙关,忍心地离别了我的白发老母,挟着那一条破被条儿,悄悄地搭上了小洋船,向这渺茫的尘海中闯去!
故乡有什么值得我的留恋呢?要是它永远没有光明,要是我的妈妈能永远健在,我情愿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