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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那灰暗、沉郁的面孔没有变改分毫

……日本军以虹口为根据地,继续那残酷的战争。他们焚烧,炮击,轰炸,奸淫,杀戮,消灭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壤上光荣地生活过的痕迹,阻塞整个中华民族的生机。——虹口的中国居民呐喊着说:

“英勇的,中国的战士们呵,你们用猛烈的炮火向虹口这边轰来吧!因为虹口已经成为敌人的营垒,我们的房屋,我们的财产,生命宁愿和敌人的营垒同归于尽!”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上,黄浦江罩着灰白色的炮火的烟幕,——岳州路,韬明路一带的中国军在敌人的猛烈的炮火中向虬江码头方面突进着。黄伯祥已经升任了第二连的连长,他带领了一百二十个壮健的战斗兵,合着由×××团分拨过来的步炮排,——这一排炮兵也是由他指挥的,——在唐山路附近担任战斗。

日本飞机从早上五时起就在虹口的上空出现了,它们骄纵地,毫无忌惮地作着直下投弹,——有二十五架的日本飞机不断地互相交替,炸弹在低空里像鸽子似的成群结队地飞翔着,尖声地叫鸣着,每一颗炸弹爆炸,那箭尖一样锐利、水晶一样满身锋棱的破片总是带着泥土,带着碎石,带着低地里的污臭的积水向空中直喷着,飞舞着,——有时落在黄浦江里的炮弹把黄浦江的水带上了高空,又从高空里猛洒下来,变成了一阵骤雨,——从炮火中带来的烟尘使所有的战士们都变了原来的样子。七寸口径的大炮像疯狂的狮子似的吼叫起来,痉挛地捣动着,抽搐着……

从吴淞路方面出动的敌人,有一千左右在唐山路、兆丰路一带的地区集结着。七寸口径的大炮极力地使射程缩短,炮兵自己可以望见炮弹的落着地。

有五百左右的日本兵,由六辆高大的坦克车作着掩护,在一个广阔的装有无线电车的电线的十字路口闪耀着那黄狸一样的黄色,漂亮的影子,——坦克车徐徐地,沉重地行进。坦克车的履带鼓着波浪,有时候是牢固地,可怕地啮咬着地壳,使地壳隐隐地发出颤动;装在上面的小钢炮喷出火来了,蛇一样的摇弄着血红的舌头……

一百二十名的战斗兵,他们用机关枪对日本兵的密集队伍发射出最猛烈的火力,使日本兵一个个从坦克车后面的“死角”里分离出去,——中弹的日本兵一个个像突然要从地上飞去的山鹰似的张开着两臂,挣扎着,倒仆着……最初向马路的中间、两边涌出去的少数的中国军倏忽之间分成了无数的碎点,依据着各个碎点迅急地作着交互前进,接近起来了,迅急地接近起来了,十个人摇晃着那高大的、因为背着背囊而显得突出的背影,在敌人的坦克车的小钢炮喷出的液火的袭击之下,他们像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一个个毫无遮掩地交出了自己,一个个静静地不声不响地倒下去。这是决定了的,只可惜他们的武器比别人坏些,过于勇敢,躁急的性格又使他们不能不赤裸裸地在敌人的面前完全显露……然而又是十个,二十个的加上去了,——有另外的十五个,他们取着不同的方向,抱着同一个目的在对一架坦克车施行逆袭,——他们都坦然地把自己交出了,坦然地任凭敌人的选择,哪一个应该先倒下,哪一个能够留存下来,使自己的战斗的生命得以延续,他们似乎对敌人这样说:

“英雄们,都由你们去决定好了!这些对于我们都没有什么……”

于是敌人的坦克车翻倒了,像打了一个欠伸似的翻倒了,——从车上分离出来的履带像一条百足虫似的软软地摆在地上,还在微微的颤动着,……有一架受伤的坦克车痛苦地,模糊不清地把额头猛撞在一座大石块筑成的墙壁上,使墙壁发出惊愕,徐徐地震撼起来了,徐徐地倒塌了,把坦克车葬没在乱石堆里……

又是十个,二十个的加上去……

黄伯祥清楚地意识着,现在,战场上的事是由他自己来担当了,——他已经成为有权力可以直接地支配这战斗场面的人们之中的一个。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他们能够和敌人相见,他们总是有法子把敌人完全摧毁;虽然日本兵一向的无敌的威武,要使他不能解答中国军怎么能够战胜他们的这一问题。他终于在战场上发现了一个自己可以自由发挥的园地,他认识了自己的力量,他已经赤裸裸地把自己交出了,谁也不能对他的强盛的战斗意志加以毒害……

黄伯祥把他的巨大的身体缩小了,像一只黄鼠狼似的胆怯地、然而精警地从一处为炮弹所击毁的破屋的瓦砾堆里爬了出来。很平静,一点也不紧张,说话的声音没有高低,一字,一句。吃力地然而非常清楚地说着,他的灰暗,沉郁的面孔还是一个样。

他说:

“四百米突,看准些,——一间铺子……这地方是熟悉的,它现在成为敌人主要的退路,——那么……轰吧!”

六个结实的炮兵像工蜂似的结集在那庞大的油着藓苔一样的青色的炮架旁边,每个人都惊愕地把嘴巴张大了,蠢笨的炮身痛苦地、痉挛地抽搐着……闪电,液火,——和白昼的太阳光互相争夺……

炮兵推进到四百米达以外的地区去了。

黄伯祥走得很慢,简直是没精打采的样子,——日本飞机飞得很高,好像几片银灰色的芦花似的在淡黄色的阳光里闪动着,……高射炮喷出的白烟一朵朵的迎着他们。

黄伯祥奇怪地站定下来,——他突然为一幅幻梦一般的图画所吸引。那为炮弹所击中的铺子整个地坍倒了,从这里朝南而望,危墙,断壁,绵亘两三里地。染着赤血的石块、泥砂,放出阴哑的闪光。在八个日本兵的尸体中有一个给炸断了一条腿的女孩子,清醒地从血泊中抬起头来,她睁大着一对绿色的、深陷的眼睛,奇迹地对着黄伯祥的面孔凝望着。

“爸爸!爸爸!……”她开始这样叫了。

……过了五年了,五年之中,黄伯祥的灰暗、沉郁的面孔没有变改,——他像一个高大,可怖的幻影似的对那女孩子的残破的身躯作着俯瞰,那阔大的背脊仿佛疲劳过度了似的稍为高拱着。他也不带手枪,他轻视驳壳、左轮一类的家伙。一枝挂着雪亮的刺刀的“三八式”横架在两股的上面,——这“三八式”完全控制了他全身的平衡。

女孩子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告诉他:四九叔不在了,给日本人抓去了。母亲,公公和祖母,……都在那塌陷了的破屋的乱石堆里面……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使她的眼睛朝着那塌陷了的破屋的乱石堆凝望,——

黄伯祥把手里的“三八式”放下,他对着那女孩子俯下了铁铸一样的强硬的上身。当他的下颚挨近那女孩子的额头的时候,他的全身遭了猛力的一击似的立即起了一阵沉重的颤抖,——那失血过多的女孩子死了,大大地睁着绿色的美丽的限睛……

然而这可悲的情景是短暂的,二十秒钟之后,黄伯祥重新把“三八式”拿在手上。他踏着阔步,踉跄地,剧烈地捣动着沉重的上身,寂寞地往前面走去,那灰暗、沉郁的面孔没有变改丝毫。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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