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三十五年,在民国甲申(一九四四)的九月,我抄了廿四首“弗入调”(方言“弗入调”兼有不遵规则及无赖的意思)的旧诗,题曰“苦茶庵打油诗”,在杂志上发表了。篇末有一段话,涉及《小河》,现在也可以抄了来,做个说明。
“这些以诗论当然全不成,但里边的意思总是确实的,所以如只取其述怀,当作文章看,亦未始不可,只是意稍隐曲而已。我的打油诗本来写得很是拙直,只要第一不当作游戏话,意思极容易看得出,大约就只有忧与惧耳。孔子说,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吾侪小人诚不足与语仁勇,唯忧生悯乱,正是人情之常,而能惧思之人亦复为君子所取,然则知忧惧或与知惭愧相类,未始非人生入德之门乎。从前读过《诗经》,大半都已忘记了,但是记起几篇来时,觉得古时诗人何其那么哀伤,每读一过令人不欢。如王风里的《黍离》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其心理状态则云中心摇摇,终乃如醉以至如噎。又《兔爰》云,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小序说明原委,则云君子不乐其生。幸哉我们尚得止于忧惧,这里总还有一点希望,若到了哀伤则一切已完了矣。大抵忧惧的分子在我的诗文里由来已久,最好的例是那篇《小河》,民国八年所作的新诗,可以与二十年后的打油诗做一个对照。这是民八的一月廿四日所作,登载在《新青年》上,共有五十七行,当时觉得有点别致,颇引起好些注意。或者在形式上可以说,摆脱了诗词歌赋的规律,完全用语体散文来写,这是一种新表现,夸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至于内容那实在是很旧的,假如说明了的时候,简直可以说这是新诗人所大抵不屑为的,一句话就是那种古老的忧惧。这本是中国旧诗人的传统,不过不幸他们多是事后的哀伤,我们还算好一点的是将来的忧虑。其次是形式也就不是直接的,而用了譬喻,其实外国民歌中很多这种方式,便是在中国,《中山狼传》中的老牛老树也都说话,所以说到底连形式也并不是什么新的东西。鄙人是中国东南水乡的人民,对于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利害,《小河》的题材即由此而出。古人云,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法国路易十四云,朕等之后有洪水来。其一戒惧如周公,其一放肆如隋炀,但二者的话其归趋则一,是一样的可怕。把这类意思装到诗里去,是做不成好诗来的,但这是我诚恳的意思,所以随时得有机会便想发表,自《小河》起,中间经过好些诗文,以至《中国的思想问题》,前后二十余年,就只是这两句话,今昔读者或者不接头亦未可知,自己则很是清楚,深知老调无变化,令人厌闻,唯不可不说实话耳。打油诗本不足道,今又为此而有此一番说明,殊有唐丧时日之感,故亦不多赘矣。”
这些诗里边有第十五首,情调最是与《小河》相近,不过那是借种园人的口气,不再是譬喻罢了。原诗云:
野老生涯是种园,闲衔烟管立黄昏。
豆花未落瓜生蔓,怅望山南大水云。原注,“夏中南方赤云弥漫,主有水患,称曰大水云。”这里夏天六月有大水云的时候,什么瓜才生蔓,什么豆花未落,这些都不成题,只是说瓜豆尚未成熟,大水即是洪水的预兆就来了,种园的人只表示他的忧虑而已。这是一九四二年所作,再过五六年北京就解放了,原来大革命的到来极是自然顺利,俗语所谓“瓜熟蒂落”,这又比作妇人的生产,说这没有像想像的那么难,那么这些忧惧都是徒然的了。不过这乃是知识阶级的通病,他们忧生悯乱,叫喊一起,但是古今情形不同,昔人的忧惧后来成为事实,的确成为一场灾难,现在却是因此得到解救,正如经过一次手术,反而病去身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