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清党”,有什么人会得不感到愤慨的呢?在这回事件里死的人不知有多少,即使自己没有亲属在里边,也总有些友人和学生,不禁叫人时常想起,而且那些就是不认识的,也都是少壮有为的人,如今成批的被人屠杀,哪能不感觉痛惜呢。那时我住在北京,在“张大元帅”辇毂之下,虽说是老牌的军阀,却还比较的少一点这样恐怖与惨痛的经历,在“段执政”的三一八事件之后,也办过些“党案”,杀害了笼统称为党员的,如李守常等人,随后还有高仁山,此外则枪毙了诋毁他们的新闻记者,最有名的是社会日报社长林白水和京报社长邵飘萍,以及演过《卧薪尝胆》的戏的伶人刘汉臣高三奎,真实的缘因说是与“妨害家庭”相关,但是据报上说,他们的罪名也是“宣传赤化”,至于如何宣传法,那自然是无可查考了。总之北方的“讨赤”是颇为温和的,比起南方的联帅孙传芳来,简直如小巫之见了大巫,若是拿去比国民党的“清党”,那是差的更远了。
从仅存在《谈虎集》卷上的几篇杂文里来看,便有好些资料。第一是那篇《偶感》之三,是民国十六年七月五日所作的,文云:
“听到自己所认识的青年朋友的横死,而且大都死在所谓最正大的清党运动里边,这是一件很可怜的事。青年男女死于革命原是很平常的,里边如有相识的人,也自然觉得可悲,但这正如死在战场一样,实在无可怨恨,因为不能杀敌则为敌所杀是世上的通则,从本来合作的国民党里被清出而枪毙或斩决的那却是别一回事了。燕大出身的顾千里陈丙中二君,是我所知道的文字思想上都很好的学生,在闽浙一带为国民党出了好许多力之后,据《燕大周刊》报告,这回已以左派的名义而被杀了。北大的刘尊一在北京被捕一次,幸得放免,来我家暂避,逃到南方去,近见报载上海捕‘共党’,看从英文译出的名字,其一恐怕是她,不知道吉凶如何。普通总觉得南京与北京有点不同,青年学生跑去不知世故的行动,却终于一样的被祸,有的还从北方逃出去投在网里,令人不能不感到惘然。至于那南方的杀人者是何心理状态,我们不得而知,只觉得惊异,倘若这是军阀的常态,那么这惊异也将消失,大家唯有复归于沉默,于是而沉默遂统一中国南北。”
在那时候我写这段杂文,大概对于南方的军阀还多少存有一种幻觉,不想把他来同北方的一样看待,所以那样的说,但是那幻觉却随即打消了,所以复归于沉默,因为那正是军阀的常态,没有什么的例外。同时写一篇《人力车与斩决》,因胡适之演说中国还容忍人力车,所以不能算是文明国,我便问他不知斩首与人力车孰为不文明,第二节说:
“江浙党狱的内容我们不得而知,杂志上传闻的罗织与拷打或者是‘共党’的造谣,但杀人之多总是确实的了。以我贫弱的记忆所及,《青天白日报》记者二名与逃兵一同斩决,清党委员到甬斩决共党二名,上海枪决五名姓名不宣布,又枪决十名内有共党六名,广州捕共党一百十二人其中十三名即枪决。清法着实不少,枪毙之外还有斩首,不知胡先生以为文明否?”后来九月里有一篇《怎么说才好》,这五个字即是沉默的替代,本文云:
“九月十九日《世界日报》载六日长沙通讯,记湖南考试共产党员详情,有一节云:
‘有邬陈氏者,因其子系西歪(共产青年团)的关系,被逮入狱,作“旷安宅而弗居合正路而弗由论”,洋洋数千言,并首先交卷,批评马克司是一个病理家,不是生理家外,并于文后附志略历。各当道因赏其文,怜其情,将予以宽释。’
原来中国现在还适用族诛之法,因一个初中学生一年级生是CY的关系,就要逮捕其母。湖南是中国最急进的省分,何以连古人所说的‘罪人不孥’这句老生常谈还不能实行呢?我看了这节新闻实在连游戏话都不会说了,只能写这两行极迂阔极无聊的废话,我承认这是我所说过的最没有意思的废话,虽然还有些南来的友人所谈的东南清党时的虐杀行为,我连说废话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些故事压在我的心上,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只觉得小时候读李小池的《思痛记》的时候有点相像。”
“怎么说才好?不说最好:这是一百分的答案。”但是不说也就是爱憎都尽,给人家看穿了底,不再有什么希望了。北伐成功的时候,马九先生首先在孔德学校揭起青天白日旗来欢迎国民党,但是那最是忠厚的马二先生却对他朋友说道:看这回再要倒霉,那便是国民党了!总算勉强支持了二十年,这句深刻的预言却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