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六月二日搬到西山碧云寺里,所租的屋即在山门里边的东偏,是三间西房,位置在高台上面,西墙外是直临溪谷,前面隔着一条走路,就是一个很高的石台阶,走到寺外边去。这般若堂大概以前是和尚们“挂单”的地方,那里东西两排的厢房原来是“十方堂”,这块大木牌还挂在我的门口,但现在都已租给人住,此后如有游方僧到来,除了请到罗汉堂去打坐以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安顿他们了。我把那西厢房一大统间布置起来,分作三部分,中间是出入口,北头作为卧室,摆一顶桌子算是书房了,南头给用人王鹤招住,后来有一个时期,母亲带了她的孙子也来山上玩了一个星期,就腾出来暂时让给她用了。
我住在西山前后有五个月,一边养病,一边也算用功,但是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主要的只是学习世界语,翻译些少见的作品,后来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从世界语译出的小说,即是那时的成绩,可是更重要的乃是后来给爱罗先珂做世界语讲演的翻译,记得有一篇是《春天与其力量》,说得空灵巧妙,觉得实在不错。所以在这养病期间,也着实写了不少的东西,在五月与九月之间一总给孙伏园写了六回的《山中杂信》,目的固然在于轻松滑稽,但是事实上不得做到,仍旧还回到烦杂的时事问题上来。如六月廿九日第三回的杂信上说:
“但是我在这里不能一样的长闲逸豫,在一日里总有一个阴郁的时候,这便是下午清华园的邮差送报来后的半点钟。我的神经易于激动,病后更甚,对于略略重大的问题稍加思索,便很烦躁起来,几乎是发热状态,因常十分留心避免。但每天的报里总是充满着不愉快的事情,见了不免要起烦恼。或者有人说,既然如此,不看岂不好么?但我又合不得不看,好像身上有伤的人,明知触着是很痛的,但有时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剧痛,保留他受伤的意识。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赶紧丢开,去寻求别的慰解。我此时放下报纸,努力将我的思想遣发到平常所走的旧路上去,——回想近今所看书上的大乘菩萨布施忍辱等六度难行,净土及地狱的意义,或者去搜求游客及和尚们的轶事,我也不愿再说不愉快的事,下次还不如仍同你讲他们的事情吧。”
所谓不愉快的事情大抵是中国的内政问题,这时大家最注意的是政府积欠教育经费,各校教员大举索薪,北京大学职教员在新华门前被军警殴伤事件了。事情出在六月上旬,事后政府发表命令,说教员自己“碰伤”,这事颇有滑稽的意味,事情是不愉快,可是大有可以做出愉快的文章的机会,我便不免又发动了流氓的性格,写了一篇短文,名字便叫作“碰伤”,用了子严的笔名,在六月十日的《晨报》第五版上登了出来,原文云:
“我从前曾有一种计划,想做一身钢甲,甲上都是尖刺,刺的长短依照猛兽最长的牙更加长二寸。穿了这甲,便可以到深山大泽里自在游行,不怕野兽的侵害。他们如来攻击,只消同毛栗或刺猬般的缩着不动,他们就无可奈何,我不必动手,使他们自己都负伤而去。
佛经里说蛇有几种毒,最利害的是见毒,看见了它的人便被毒死。清初周安士先生注《阴骘文》,说孙叔敖打杀的两头蛇,大约即是一种见毒的蛇,因为孙叔敖说见了两头蛇所以要死了。(其实两头蛇或者同猫头鹰一样,只是凶兆的动物罢了。)但是他后来又说,现在湖南还有这种蛇,不过已经完全不毒了。
我小的时候,看唐代丛书里的《剑侠传》,觉得很是害怕。剑侠都是修炼得道的人,但脾气很是不好,动不动便以飞剑取人头于百步之外。还有剑仙,更利害了,他的剑飞在空中,只如一道白光,能够追赶几十里路,必须见血方才罢休。我当时心里祈求不要遇见剑侠,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他们。
近日报上说有教职员学生在新华门外碰伤,大家都称咄咄怪事,但从我这古式浪漫派的人看来,一点都不足为奇。在现今的世界上,什么事都能有。我因此连带的想起上边所记的三件事,觉得碰伤实在是情理所能有的事。对于不相信我的浪漫说的人,我别有事实上的例证,举出来给他们看。
三四年前,浦口下关间渡客的一只小轮,碰在停泊江心的中国军舰的头上,立刻沉没,据说旅客一个都不失少。(大约上船时曾经点名报数,有账可查的。)过了一两年后,一只招商局的轮船,又在长江中碰在当时国务总理所坐的军舰的头上,随即沉没,死了若干没有价值的人。年月与两方面的船名,死者的人数,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上海开追悼会的时候,有一副挽联道,未必同舟皆敌国,不图吾辈亦清流。
因此可以知道,碰伤在中国是常有的事,至于责任当然完全由被碰的去负担。譬如我穿有刺钢甲,或是见毒的蛇,或是剑仙,有人来触,或看,或得罪了我,那时他们负了伤,岂能说是我的不好呢?又譬如火可以照暗,可以煮饮食,但有时如不吹熄,又能烧屋伤人,小孩不知道这些方便,伸手到火边去,烫了一下,这当然是小孩之过了。
听说这次碰伤的缘故,由于请愿。我不忍再来责备被碰的诸君,但我总觉得这办法是错的。请愿的事,只于现今的立宪国里,还暂时勉强应用,其余的地方都不通用的了。例如俄国,在一千九百零几年,曾因此而有军警在冬官前开炮之举,碰的更利害了,但他们也就从此不再请愿了。……我希望中国请愿也从此停止,各自去努力罢。”
我这篇文章写的有点别扭,或者就是晦涩,因此有些读者就不大很能懂,并且对于我劝阻向北洋政府请愿的意思表示反对,发生了些误会。但是那种别扭的写法却是我所喜欢的,后来还时常使用着,可是这同做诗一样,需要某种的刺激,使得平凡的意思发起酵来,这种机会不是平常容易得到的,因此也就不能多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