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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一 长江轮船

这里所要说的是上海地方的流氓以及“扒手”,他们对于旅客的恶事计分明暗两种做法,暗的是偷窃行李,明的则是讹诈敲竹杠。他们并不全是本地人,乃系来自各处,以苏北一带为最多,因为接近淮河,地方十年九荒,流亡者多,以致“江北人”这一个名词,在江南人心目中,含有特别的一种意义。他们分布在长江一带,以沿江码头及轮船为其活动地区,而以上海和汉口为总汇。他们有严密的组织,属于什么帮会,不过这些事情并非我们外人所能得知就是了。现在只就我个人所见所知,约略记述一二,以见一斑。

日记里说封君的同班毕业生沈子香失掉了包裹一个,这就是着了扒手的道儿了。沈君乃是上海本地人,尚且不能预防,从别处地方来的自然更是难免了。大抵在船停着还未开行,或者中途停泊,都是他们最为活动的时节,你就是熬夜睁着眼睛看着,它也会从你的鼻子底下拿走的。但是他们很有规矩,对于自家人是决不侵犯的。关于这件事,我有过一个经验,因为是亲身经历的,虽然事情并不关联我自己。

有一回我从上海往南京,坐在长江轮船里,可能是招商局的,也可能是太古或怡和公司的,因为长江里的这三家的船都差不多,通常称作“三公司”的船,碰着谁家就坐谁,虽然招商局是中国官督商办,而太古怡和乃是外国商人所办的。他们的船在各埠大抵都有“趸船”,读若“顿船”,这乃是一种浮着的码头,可以随着水位高下而升降,随后再用桥梁似的东西与陆地相联接,所以是颇为便利。此外还有一家日本公司,因为开办得迟,不但没有趸船,沿路要停泊在江心,用摆渡上岸,而且上海的码头又在对岸浦东,也须得过渡,更多有流氓活动的余地,因此旅客对于这一家的船特别怀有戒心,不敢轻易搭乘的。总之我趁的是三公司船,老早就已上去,虽然占不到十分好的位置,也还是适中的得到一个中层的散舱铺位,看看时间渐晚,来者愈多,后来不但是没有床位,连床位中间的空隙也有人打开铺盖来了。我的床位前面,却来了一位衣服华丽的旅客,穿的大概是宁绸吧,约在四十以上年纪,看情形也似乎是上等人,在摊开被铺之后,开始抽起鸦片烟来。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我便不去看他了,这时大约船已开行,我也朦胧的假寐一会儿,再睁眼看时已近半夜,那位阔客却还是不睡,点着烟灯,不知是在抽烟,还是干什么。那时忽然听见有人走来,口里一面骂着,一面四顾寻觅,好像要找一个人的样子,嘴里说着宁波话,意思是说“怎么对我也开起玩笑来了”。那人走到阔客面前,便停了下来,也不说别的话,径自屈身向他怀中掏摸,便叽哩咕噜的拉出一连串的东西来,乃是一只表和它的索子。拉出表来之后,看也不一看,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嘴里还是唠叨着,仍走原路回去,这边的阔客则不作一声,任他掏了表去,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了心里正自纳闷,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及至回头再来注意阔客时则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收拾了烟盘和铺盖,搬到别处去了。这时才了解这是他错拿了同帮的人的东西,所以弄得当众出丑,露出了马脚,只好偷偷的躲避过了。

另外一件事,乃是当事人告诉我的,所以也是的确可靠。此人我们姑且叫他小土,乃是北大校长蒋梦麟的得力的秘书,在张作霖进京做大元帅的时节,逃出北京,由天津南归,是一九二七年的事。当时他率领妻子,并且带有若干件行李,生怕在上海码头上遇着流氓要敲他的竹杠,所以他预先写信,通知北新书局的李老板,请求照顾一下。李小峰虽是他住同安公寓时节的老友,应当给他帮忙的,但李老板乃是有名的忠厚老实人,恐怕没有什么力量,不过久在上海,总可以代找一个“场面上人”替他出一臂之力吧。及至轮船到了“金利源码头”,看不见救兵的来,只见黑压压儿站满了脚夫流氓,小土这才着了忙,眼看那些行李都被运到码头,东一件西两件的分散放着,这是流氓的照例的做法,教人不好照管,以便从中做些手脚。其时才见李老板到场了,仍然咧着嘴笑,随带着一个人,却是衣裳楚楚的白面书生,不像是个虬髯着短后衣保镳人的模样。小土这时心想百事休矣,行李准定要失少一半了,可是那书生不动声色,和主人招呼过后,便回转来对脚夫骂了一句,这是极普通的骂法,因为用的太广泛了,有点失去了原来恶意,犹如绍兴的“仰东硕杀”,——见于《杂纂四种》序中所引用的鲁迅书简中,算不得什么骂了。原语当然是句上海话,仿佛是什么“触倷娘”之类,可是这句话一说,恍如五雷真诀一样的有灵,听的人耸然震动,立刻把分散的行李归在一处,立在旁边听候吩咐。书生乃问明行李件数,再查问流氓头儿的姓名,叫留下几名挑夫,责成头子阿什么负责送到什么地方。吩咐既毕,便对主人说道:“我们走吧。”各自分路而去,小土到了地点,果然见行李随到,一件都不短少,挑夫各受应得的工资而去。小土随后告诉我这件经过,他说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句真言,后来遇着机会很想依样壶卢的来试它一试,可是也就害怕,生怕真如五雷真诀一样,万一念的不很准确,不但不见灵验,还会惹得雷火烧身,所以不敢照样的做。但是传到了我的手里,这句真言只存了大意,已经把原语也已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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