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绍兴的时候,因为帮同鲁迅搜集金石拓本的关系,也曾收到一点金石实物。这当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这里所谓贵重,可以分作两种来说,其一是宝贵,例如商彝周鼎,价值甚高,财力不及,其二是笨重,例如造象墓志,分量不轻,拿它不动,便都不能过问,余下来的只是那些零星小件了。这种金石小品,制作精工的也很可爱玩,金属的有古钱和古镜,石类则有古砖,尽有很好的文字图样,我所有的便多是这些东西,但是什九多已散失,如今只把现在尚存的记录于下。乙卯八月日记里说:
“十七日,下午往大街,于大路口地摊上得吉语大泉一枚,价三角,文曰龟鹤齐寿。罗泌谓字壮劲如大观泉,信然。”其钱直径市尺一寸八分,字作六朝楷体,甚有雅趣,尝手拓制为锌板,印成信封,但因龟字适居中央,如写信时适当姓名之首,虑或犯忌讳,故迄未使用。砖则有“凤皇砖”,尚是绍兴所得,日记五月项下云:
“十七日,在马梧桥下小店得残砖一,文曰凤皇三年七月,下缺,盖三国吴时物。”云此砖乡人得之溪水中,故文字小有磨灭,弥增古趣。“凤皇”三年为公元二七四年,系孙皓年号,过了六年,皓遂降于晋,去做所谓降王长去了。同样是南朝的东西,却是在北京所得,因为原物也恰在手头,所以就附记在这里。这乃是南齐年号的砖砚,于癸酉(一九三三)年四月七日买得,查旧日记云:
“七日下午往后门外,在品古斋以三元得一砖砚,文曰永明三年,永字上略见笔画,盖是齐字也,笔势与永明六年妙相寺石佛铭相似,颇可喜。”曾手拓数本,写题记于上曰:
“此南朝物也,乃于后门外桥畔店头得之,亦奇遇也。南齐有国才廿余年,遗物故不甚多,余前在越,曾手拓妙相寺维卫尊像背铭,今复得此,皆永明年间物,而字迹亦略相近,亦至可宝爱。大沼枕山句云,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此意余甚喜之。古人不可见,尚得见此古物,亦大幸矣。中华民国廿二年重五日,知堂题记于北平苦雨斋。”或者有人要批评说,这砖文恐怕是假的,其实我也是这样想。两个永明笔势仿佛,便是顶显著的证据,因为没有别的文字可以做根据来模仿,所以只好采用这巧妙的笨法子了。但是这总值得我们的感谢的,虽然是说假冒,它反正没有大敲我们的竹杠,一总只要了三块钱去,而且给我们来模造出一件希有的东西,孔文举把虎贲士权当蔡中郎,说道:“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我们对于有些古物,也该是这样说吧。
此外还有一块砖砚,也是在北京所得的,但至今尚留存在我的身边,似乎也值得来一说。这是没有年号的残砖,只剩了下端,文曰“大吉”,右侧则只有末字曰“作”,上文已经说及,便是我缩小制板,当作名章用,又用原来尺寸,作为《苦口甘口》的书面,后来的《立春以前》也是使用这个封面的。“作”字上边原来该是造砖的人名和年代,不幸断缺了,但也幸而断了,只剩了这一小部分,可以制为砚台,(虽然我个人是不赞成利用古器物,把它改制为日用品的,)若是整个的,那就有一尺多长,要显得笨重累坠了。这虽是没有年号,但看它文字的古拙疏野,可以推想是汉人的笔墨,绍兴在跳山有一块大吉磨崖,是建初年间的刻石,我看这个大吉砖未必在它之后,不过不知道是在哪里出土的罢了。这个砖砚有木制底盖,是用极平凡的木材所做,上面有刻字曰“砖研”,二字并列,下系四字一行云:
“称即墨矦,有石有瓦,兹以砖为,古而尤雅。甲戌首夏,曙初宗兄大人属,弟锦春并记。”其制为砚的年月大概是同治甲戌,即一八七四年,去今也已将有八九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