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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一七四 日本管窥

《日本管窥》是我所写关于日本的比较正式的论文,分作四次发表于当时由王芸生主编的《国闻周报》上头,头三篇是在民国廿四年下半年所作,可是第四篇却老是写不出,拖了一年多,到得做成刊出,恰巧是逢着七七事件,所以事实上没有出版。头三篇意思混乱,纯粹是在暗中摸索,考虑了很久,得到一个结论,即此声明,日本研究小店之关门,事实上这种研究的确与十多年前所说文学小店的关门先后实现了。

我于五四以后就写些小文章,随意的乱说,后来觉得“不知为不知”的必要,并且有感于教训之无用,所以把有些自己不很知道的事情搁过一边,不敢再去碰它一下,例如文学艺术哲学等,至于中国的事觉得似乎还知道一点,所以仍旧想讲,日本则因为多少有点了解,也就包括在知之的一方面了。最初是觉得这不很难写,而且写的是多少含有好意的,如《谈虎集》卷上起首所收的这几篇,但是后来不久就发生了变化,日本的支那通与报刊的御用新闻记者的议论有时候有点看不下去,以致引起笔战,如《谈虎集》上的那些对于《顺天时报》的言论,自己看了也要奇怪,竟是恶口骂詈了。我写这几篇《管窥》,乃是想平心静气的来想它一回,比较冷静的加以批评的,但是当初也没有好的意见,不过总是想竭力避免感情用事的就是了。

第一篇《管窥》作于廿四年(一九三五)五月,随后收在《苦茶随笔》里边。这篇文章多是人云亦云的话,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只是云:

“日本人的爱国平常似只限于对外打仗,此外国家的名誉仿佛不甚爱惜。”后面引《密勒评论》调查战区一带贩毒情形,计唐山有吗啡馆一百六十处,滦县一百另四处,古冶二十处,林西四处,昌黎九十四处,秦皇岛三十三处,北戴河七处,山海关五十处,丰润二十三处,遵化九处,余可类推。说毒化是一种政策,恐怕也不尽然,大约只是容许浪人们多赚一点钱吧,本来国际间不讲什么道德,如英国那样商业的国家倘若决心以卖雅片为业,便不惜与别国开战以达目的,日本并不做这生意,何苦来呢。商人赚上十万百万,并不怎么了不得,却叫人家认为日本人都是卖白面吗啡的,这于国家名誉有何好看,岂不是损失么?其次又引了“五一五”事件,现役军人杀了首相犬养毅也不严办,其民间主谋的井上日召和尚初判死刑,再审时减等发落,旁听的人都喜欢得合掌下泪。由此归结到日本士风之颓废,所谓武士道的气风已无复余留,户川秋骨所以叹为现在顶堕落的东西并非在咖啡馆进出的游客,也不是左倾的学生,实在乃是这种胡涂思想的人们耳。虽然有这些谴责的话却都是浮泛的,不切实际的文句,就全篇看来却是对于日本仍有好意的。

第二篇《管窥》是六月里所做,收在第二年出版的《苦竹杂记》中,改名为“日本的衣食住”,因为实际即是介绍日本固有的衣食住,我说固有,因为此乃是明治时代的生活状态,不是说近时受美国文化的那一种式样。将日本生活与中国古代及故乡情形结合说来,似乎反有亲近之感,只在末一节里说道:

“日本与中国在文化的关系上本犹罗马之与希腊,及今乃成为东方之德法,在今日而谈日本的生活,不撒有‘国难’的香料,不知有何人要看否,我亦自己怀疑。但是,我仔细思量日本今昔的生活,现在日本‘非常时’的行动,我仍明确的明白日本与中国毕竟同是亚细亚人,兴衰祸福目前虽是不同,究竟的运命还是一致,亚细亚人岂终将沦于劣种乎,念之惘然。因谈衣食住而结论至此,实在乃真是漆黑的宿命论也。”

第三篇《管窥》作于是年十二月,后来收在《风雨谈》内,题目仍旧是“日本管窥之三”,因为想不出扼要的别的题目,故仍用原名。这里觉得讲一国的文化,特别是想讲它的国民性,单以文学艺术为范围去寻讨它,这是很错误的,不然也总是徒劳的事。因为“学术艺文固然是文化的最高代表,而其低的部分在社会上却很有势力,少数人的思想虽是合理,而多数人却也就是实力,所以我们对于文化似乎不能够单以文人哲士为对象,更得放大范围才是。”仿佛在这里找到了一点线索,可是那时抓着的也只是从书本子来的旧话,什么武士道里的人情,实在也是希有的传说,在现代断乎是无从找到的了。那么这篇文章也是徒劳的废话,可以说是失败的了,但是离开了旧路,有意思去另找线索,似乎是在破承题之下已经写了“且夫”二字,大有做起讲之意了。

第二年民国廿五年(一九三六)里一直没有续写,但是并不是忘记了,因为在这一年里一总写了两篇《谈日本文化书》,可见还是在想着问题,只是还没有着落罢了。我在《谈日本文化书(其二)》中说:

“我想一个民族的代表可以有两种,一是政治军事方面的所谓英雄,一是艺文学术方面的贤哲。此二者原来都是人生活动的一面,但趋向并不相同,有时常至背驰,所以我们只能分别观之,不当轻易根据其一以抹杀其二。”后来又说道:

“我们要知道日本这国家在某时期的政治军事上的行动,那么像丰臣秀吉伊藤博文这种英雄自然也该注意,因为英雄虽然多非善类,但是他有作恶的能力,做得出事来使世界震动,人类吃大苦头,历史改变,不过假如要找出这民族的代表来问问他们的悲欢苦乐,则还该到小胡同大杂院去找,浮世绘刻印工亦是其一。”我所要找寻的问题到此似乎已有五分光,再过一年也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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