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三反运动”已经过去,社会逐渐安定下来,我又继续搞翻译工作了。在这困难的期间,我将国民党所抢剩的书物“约斤”卖了好些,又抽空写了那两本《鲁迅的故家》等,不过那不是翻译,所以可无需细说了。自此以后我的工作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首先是帮助翻译希腊的悲剧和喜剧,这是极重要也是极艰巨的工作,却由我来分担一部份,可以说是光荣,但也是一种惭愧,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鸟类的乡村里的蝙蝠”。我所分得的悲剧是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一部,他共总有十八个剧本流传下来,里边有十三个是我译的,现今都已出版,收在《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三册的里边。希腊悲剧差不多都取材于神话,因此我在这里又得复习希腊神话的机会,这于我是不无兴趣与利益的。这十三部悲剧的本事有五种是根据特洛亚战争,两种是讲阿伽曼农王的子儿报仇,就是这战事的后日谈,可以说是特别多了,两篇是关于赫剌克勒斯的,两篇是关于“七雄攻忒拜”的,这些都是普通的神话。其中有一篇最是特别,这名为“伊翁”,是篇悲剧而内容却是后来的喜剧,又一篇名为“圆目巨人”(Kyklops),乃是仅存的“羊人剧”,在三个悲剧演完的时候所演出的一种笑剧,这是十分希有而可贵的。
《伊翁》(Iôn)是说明一个民族起源的传说,这个族叫作伊翁族(Iônes),是希腊文化的先进者,据说他们的始祖即是伊翁,是阿波隆的一个儿子。他的母亲是雅典古王的女儿,名叫克瑞乌萨(Kreusa,意思即是王女,所以这也就是等于没有名字),生下来时就被“弃置”了,可是被阿波隆庙里的女祭师所收养,长大了即成为庙里的神仆。克瑞乌萨后来嫁了斯巴达的一个君长克苏托斯,因为没有子息,同来阿波隆庙里来求神示。阿波隆告诉他,在他从庙里出来的时候遇着的那人,就是他的儿子,于是他遇着了伊翁,这样就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因为在少年时他有过荒唐的事情,曾经侵犯过一个女子,所以他也相信了,认为这乃是她所生的。克瑞乌萨知道了却生了气,又很是妒忌,想用毒药害死伊翁,被破获了,事很是危急的时候,那女祭师忽然赶到了,她拿了伊翁被弃置时所穿的衣饰,这才证明他原来乃是克瑞乌萨的儿子,又经雅典娜空中出现,证明一切乃是阿波隆的计策,这个戏剧以故事论实在平凡得很,但是它有几种特别的地方,很可注意。其一,希腊神话中别处没有伊翁的记载,这只在欧里庇得斯剧中保存下来。其二,欧里庇得斯在戏剧中对于神们常表示不敬,这是他特有的作风,在本剧中即说阿波隆不负责任的搞恋爱,后来又弄手段将伊翁推给克苏托斯,末后雅典娜对克瑞乌萨说:
“所以现在不要说,这孩子是你生的,那么克苏托斯可以高兴的保有着那想像,夫人,你也可以实在的享受着幸福。”
这里说的很是可笑,因为这里不但乩示说假话,而且愚弄克苏托斯,也缺少聪明正直的作风,无怪英国穆雷(G.Murray)说这剧本是挖苦神们的了。其三,这篇故事团圆结末,与普通悲剧不一样,却很有后来兴起的喜剧的意味。罗念生在《欧里庇得斯悲剧集》序文里说:
“《伊翁》写一个弃儿的故事,剧情的热闹,弃儿的证物以及最后的大团圆,为后来的世态喜剧所摹仿。与其说古希腊的‘新喜剧’(世态喜剧)来自阿里斯托芬的‘旧喜剧’(政治讽刺剧),无宁说来自欧里庇得斯的新型悲剧。所以欧里庇得斯对于戏剧发展的贡献,一方面是创出了悲喜剧,另一方面是为新喜剧铺好了道路。”
伊翁这个字是由伊翁族引伸过来的,它只把复数变成单数,所以便成为伊翁了。他本来是神的仆人,属于奴隶一类,本无法定的名字,在未遇见克苏托斯给他定名之先,原是不该叫作伊翁的。这个名字的意义,是根据从庙里“出去”(exiôn)时遇见的神示而取的,很显明的是由于文字的附会,但因了这件故事给新喜剧奠了基础,却是很有意思的事,从此被弃置的小孩终于复得,被遗弃的女郎终于成婚,戏曲小说乃大见热闹,这个影响一直流传下来,到了相当近代。
《圆目巨人》是荷马史诗中有名的一个故事,见于《俄底赛亚》卷九中,俄底修斯自述航海中所遇患难之一。这名字的意思是圆眼睛,但是一只眼睛而不是两只,所以是一种怪物,他养有许多羊,却是喜吃人肉,俄底修斯一行人落在他的手中,被吃了几个,可是俄底修斯用酒灌醉了他,拿木桩烧红刺瞎了他的独眼,逃了出来。这剧里便叙这件事,但是却拿一班羊人来做歌队,故名为羊人剧(Satyros)。羊人本为希腊神话上的小神,与酒神狄俄倪索斯的崇拜有关,是代表自然的繁殖力的,相传他们是赫耳墨斯的儿子,大概因为他的职司之一是牧羊的缘故吧。羊人的形状是毛发蒙茸,鼻圆略微上轩,耳朵上尖,有点像兽类,额上露出小角,后有尾巴像是马或是山羊,大腿以下有毛,脚也全是羊蹄,与潘(Pan)相似。他们喜欢快乐,爱喝酒,跳舞奏乐,或是睡觉,这些都和他们的首领塞勒诺斯(Seilenos)相像,只是更为懒惰懦弱罢了。他常随从着酒神,一说他曾抚养教育过酒神,或又说他是羊人的父亲。剧中便由他率领着一群羊人,出去救助酒神,因为有一班海盗绑架酒神想把他卖到外国去当奴隶,却遇风飘到荒岛,为圆目巨人所捕,给他服役。这是剧中所以有羊人出现的原因,而本剧就借他们来当歌队,一群小丑似的脚色带着一个副净做首领,打诨插科,仅够使剧中增加活气,至于所以必要有羊人出现,则别有缘因在那里。这是原始戏剧的一种遗留,在当初它和宗教没有分化的时期,在宗教仪式上演出,以表演主神的受难——死以及复活为主题,每年总是一样的事,待到渐次分化乃以英雄苦难事迹替代,年年可以有变化,但至少最后一剧也要有些关联才好。这是说希腊的事,他们那时是崇祀狄俄倪索斯的,羊人恰是他的从者,因此乃联系得上了。悲剧是从宗教分化出来的艺术,而在分化中表示出关联的痕迹的乃是这宗羊人剧了,在这一点上这唯一保存下来的剧种是很有价值的,但我们离开了这些问题,单当它一个笑剧来看,也是足够有趣的了。
悲剧以外我也帮译了一个喜剧,那是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正译应作阿里斯托法涅斯)的,名叫“财神”(Ploutos),收在《阿里斯托芬喜剧集》里,这是一九五四年刊行给他做纪念的。那是一篇很愉快的喜剧,希腊人相信财神是瞎眼的,所以财富向来分配得不公平,这回却一下子医好了眼睛,世上的事情全都翻了过来,读了很是快意,用不着这里再来细说。就只是古喜剧里那一段“对驳”,这是雅典公民热心民主政治关系,喜欢听议会法院的议论,在戏剧里不免近似累赘,这剧中便是主人和穷鬼对辩贫富对于人的好处,除此以外是很值得一读,因此也就值得译出来的了。——我找出《喜剧集》来,重复读一过之后,不禁又提起旧时的一种不快的感觉来。当初在没有印书之先,本拟把原稿分别发表一些在报刊上,以纪念作者的,这篇《财神》便分配给了《剧本》,这刊物现在早已停办了,不知为什么却终于没有实行,只在《人民文学》以及《译文》上边刊登了两篇《阿卡奈人》和《鸟》。其实这篇《财神》是够通俗可喜的,其不被采用大约是别有看法的吧。
我译欧里庇得斯悲剧到了第十三篇《斐尼基妇女》,就生了病,由于血压过高,脑血管发生了痉挛,所以还有一篇未曾译,结果《酒神的伴侣》仍由罗念生君译出了。我这病一直静养了两年,到了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我才开始译书,不过那所译的是日本古典作品,并不是说日本的东西比希腊为容易,只因直行的文字较为习惯些,于病后或者要比异样的横行文字稍为好看一点也未可知,这样的过了三年,到得今年一月这才又弄希腊文,在翻译路喀阿诺斯(旧译为路吉亚诺斯)的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