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孑民答林琴南书云:“琴南先生左右,于本月十八日《公言报》中得读惠书,索刘应秋先生事略,忆第一次奉函时,曾抄奉赵君原函,恐未达览,特再抄一通奉上,如荷题词,甚幸。
公书语长心重,深以外间谣诼纷集为北京大学惜,甚感。惟谣诼必非实录,公爱大学,为之辨正可也。今据此纷集之谣诼而加以责备,将使耳食之徒,益信谣诼为实录,岂公爱大学之本意乎?原公之所责备者不外两点,一曰,覆孔孟,铲伦常,二曰,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请分别论之。
对于第一点,当先为两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教员曾有以覆孔孟铲伦常教授学生者乎?乙,北京大学教授曾有于学校以外,发表其覆孔孟铲伦常之言论者乎?
请先察覆孔孟之说。大学讲义涉及孔孟者,惟哲学门中之中国哲学史,已出版者为胡适之君之中国上古哲学史大纲,请详阅一过,果有覆孔孟之说乎?特别讲演之出版者有崔怀瑾君之《论语足征记》《春秋复始》。哲学研究会中有梁漱溟君提出‘孔子与孟子异同’问题,与胡默青君提出‘孔子伦理学之研究’问题。尊孔者多矣,宁曰覆孔?
若大学教员于学校以外,自由发表意见,与学校无涉,本可置之不论,当姑进一步而考察之,则惟《新青年》杂志中,偶有对于孔子学说之批评,然亦对于孔教会等托孔子学说以攻击新学说者而发,初非直接与孔子为敌也。公不云乎?‘时乎井田封建,则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无流弊,时乎潜艇飞机,则孔子必能使潜艇飞机,不妄杀人。卫灵问阵,孔子行,陈恒弑君,孔子讨。用兵与不用兵,亦正决之以时耳。’使在今日,有拘泥孔子之说,必复地方为封建,必以兵车易潜艇飞机,闻俄人之死其皇,德人之逐其皇,而曰必讨之,岂非昧于时之义,为孔子之罪人,而吾辈所当排斥者耶?
次察铲伦常之说。常有五,仁义礼智信,公既言之矣。伦亦有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中君臣一伦不适于民国,可不论。其他父子有亲,兄弟相友,(或曰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在中学以下修身教科书中详哉言之。大学之伦理学涉此者不多,然从未有以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妇无别,朋友不信,教授学生者。大学尚无女学生,则所注意者自偏于男子之节操。近年于教科以外,组织一进德会,其中基本戒约,有不嫖不娶妾两条。不嫖之戒,决不背于古代之伦理,不娶妾一条则且视孔孟之说之尤严矣。至于五常,则伦理学中之言仁爱,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诈,而一切科学皆为增进知识之需,宁有铲之之理欤?
若大学教员既于学校之外,发表其铲伦常之主义乎,则试问有谁何教员,曾于何书何杂志,为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妇无别,朋友不信之主张者?曾于何书何杂志,为不仁不义不智不信及无礼之主张者?公所举斥父为自感情欲,于己无恩,谓随园文中有之。弟则忆《后汉书》孔融传,路粹枉状奏融有曰:‘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孔融祢衡并不以是损其声价,而路粹则何如者。公能指出谁何教员,曾于何书何杂志,述路粹或随园之语,而表其极端赞成之意者?且弟亦从不闻有谁何教员,崇拜李贽其人而愿拾其唾余者,所谓武曌为圣王,卓文君为贤媛,何人曾述斯语,以号于众,公能证明之欤?
对于第二点,当先为三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乙,白话果是否能达古书之义?丙,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
请先察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大学预科中有国文一课,所据为课本者,曰模范文,曰学术文,皆古文也。其每月中练习之文,皆文言也。本科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中古文学,近世文学,又本科预科皆有文字学,其编成讲义而付印者,皆文言也。于《北京大学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为白话体者,惟胡适之君之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而其中所引古书,多属原文,非皆白话也。
次考察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义。大学教员所编之讲义固皆文言矣,而上讲坛后决不能以背诵讲义塞责,必有赖于白话之讲演,岂讲演之语必皆编为文言而后可欤?吾辈少时读《四书集注》《十三经注疏》,使塾师不以白话讲演之,而编为类似集注类似注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辈岂能解乎?若谓白话不足以讲《说文》,讲古籀,讲钟鼎之文,则岂于讲坛上当背诵徐氏《说文解字系传》,郭氏《汗简》,《薛氏钟鼎款识》之文,或编为类此之文言而后可,必不容以白话讲演之欤?
又次考察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白话与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内容一也。《天演论》,《法意》,《原富》等,原文皆白话也,而严幼陵君译为文言。小仲马,迭更司,哈葛德等所著小说,皆白话也,而公译为文言。公能谓公及严君之所译,高出于原本乎?若内容浅薄,则学校报考时之试卷,普通日刊之论说,尽有不值一读者,能胜于白话乎?且不特引车卖浆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识丁之宗室,其能说漂亮之京话,与《红楼梦》中宝玉黛玉相埒,其言果有价值欤?熟读《水浒》《红楼梦》之小说家,能于《续水浒传》《红楼复梦》等书以外,为科学哲学之讲演欤?公谓‘《水浒》《红楼》作者均博极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诚然,诚然。北京大学教员中善作白话文者,为胡适之,钱玄同,周启孟诸公。公何以证知为非博极群书,非能为古文,而仅以白话文藏拙者?胡君家世从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于清代乾嘉学者。钱君所作之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者所能解。然则公何宽于《水浒》《红楼》之作者,而苛于同时之胡钱周诸君耶?
至于弟在大学,则有两种主张如左:一,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与公所提出之‘圆通广大’四字颇不相背也。无论有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此义已于《月刊》之发刊词言之,抄奉一览。
二,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筹安会之发起人,清议所指为罪人者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为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嫖赌娶妾等事,本校进德会所戒也,教员中间有喜作侧艳之诗词,以纳妾挟妓为韵事,以赌为消遣者,苟其功课不荒,并不诱学生而与之堕落,则姑听之。夫人才至为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殆难成立。且公私之间,自有天然界限。譬如公曾译有《茶花女》,《迦茵小传》,《红礁画桨录》等小说,而亦曾在各学校讲授古文及伦理学等,使有人诋公为以此等小说体裁讲文学,以狎妓奸通争有夫之妇讲伦理者,宁值一笑欤?然则革新一派即偶有过激之论,苟于校课无涉,亦何必强以其责任归之于学校耶?此复,并候著祺。八年三月十八日,蔡元培敬启。”
此外还有一封致《公言报》的信,其词曰:“《公言报》记者足下,读本月十八日贵报,有《请看北京大学思潮变迁之近状》一则,其中有林琴南君致鄙人一函,虽原函称不必示覆,而鄙人为表示北京大学真相起见,不能不有所辨正,谨以答林君函抄奉,请为照载。又贵报称陈胡等绝对菲弃旧道德,毁斥伦常,诋排孔孟,大约即以林君之函为据,鄙人已于致林君函辨明之。惟所云主张废国语而以法兰西文字为国语之议,何所据而云然?请示覆。”结果是《公言报》并无什么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