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别名实在也太多了,自从在书房的时候起,便种种的换花样,后来看见了还自惊讶,在那时有过这称号么,觉得很可笑的,不值得再来讲述了。现在只就和写文章有关系的略为说明,这便是所谓“笔名”,和普通一般的别名不同,是专用作文章的署名的。
我的最早的名字是个“魁”字,这个我已经说明过,原来乃是一个在旗的京官的姓,碰巧去访问我的祖父,那一天里他得到家信,报告我的诞生,于是就拿来做了我的小名,其后检一个木旁的同音的字,加上“寿”字,那么连我的“书名”也就有了。但是不凑巧,木部找不着好看的字,只有木旁的一个魁字,既不好写,也没有什么意思,就被派给我做了名字,与那有名的桐城派大家刘大櫆一样。他的大名为什么也弄得这样怪里怪气的呢?这个理由,我也还没有机会查得清楚。总之我觉得没有意思,而且有北斗星的关系的号——“星杓”,也不中意,还不如叫做槐寿的好,虽然木旁一个鬼字,但比较鬼在踢斗总要好得多了。后来因为应考,请求祖父改名,他命改为同音的“奎绶”,这仍旧不脱星宿的关系,而且“奎”又训作“两髀之间”,尤其是不大雅驯,但随后看见有名的坤伶,名字叫作“喜奎”,颇疑心是促狭的文人的作怪呢。奎绶云者,也不过是挂在前面的阔带子,即古代之所谓黻也。
我既然决定进水师学堂,监督公用了“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的典故,给我更名,又起号曰朴士,不过因为叫起来不响亮,不曾使用,那时鲁迅因为小名曰“张”,所以别号“弧孟”,我就照他的样子自号曰“起孟”。这个号一直沿用下来,直到后来章太炎先生于一九〇九年春夏之间写一封信来,招我们去共学梵文,写作“豫哉启明兄”,我便从此改写启明,随后《语丝》上面的岂明,开明以及难明,也就从这里引伸出来了。
如今说话且退回去,讲那萍云女士吧。这萍云的号也只是那时别号之一,如日记上见着的什么不柯,天欷,顽石一样,不久也就废弃了吧。但是因为给《女子世界》做文章的关系,所以加上女士字样,至于萍云的文字大抵也只取其漂泊无定的意思罢了。碧罗是怎么来的呢,那已经忘记是什么用意,或者是“秋云如罗”的典故吧,或者只是临时想起,以后随即放下了也未可知。萍云的名字在《女子世界》还是用着,记得有一回抄撮《旧约》里的夏娃故事,给它写了一篇《女祸传》,给女性发过一大通牢骚呢。少年的男子常有一个时期喜欢假冒女性,向杂志通信投稿,这也未必是看轻编辑先生会得重女轻男,也无非是某种初恋的形式,是慕少艾的一种表示吧。自己有过这种经验,便不会对于后辈青年同样的行为感到诧异与非难了。
离开南京学堂以后,所常用的笔名是一个“独应”,故典出在《庄子》里,不过是怎么一句话,那现在已经记不得了。还有一个是“仲密”,这是听了章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以后才制定的,因为《说文》里说,周字从用口,训作“密也”,仲字则是说的排行。前者用于刘申叔所办的《天义报》,后来在《河南》杂志上做文章也用的是这个笔名,后者则用于《民报》,我在上边登载过用“仲密”名义所译的两篇文字,其一是斯谛普虐克的宣传小说《一文钱》,现在收入《域外小说集》中,其二是克罗泡金的《西伯利亚纪行》,不过这登在第二十四期上,被日本政府禁止了,其后国民党(那时还是同盟会)在巴黎复刊《民报》,却另外编印第二十四期,并未将东京《民报》重新翻印,所以这篇文章也就从此不见天日了。
其后翻译小说卖钱,觉得用笔名与真姓名都不大合适,于是又来用半真半假的名氏,这便是《红星佚史》和《匈奴奇士录》的周逴。当初只读半边字,认为从卓声,与“作”当是同音,却不晓得这读如“绰”,有点不合了,不过那也是无碍于事的。民国以来还有些别的笔名,不过那是另一段落的事了,现在这里姑且从略,——我只可惜不曾使用那“槐寿”的笔名,这其实是我所很喜欢的名字,很想把它来做真姓名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