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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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勤的家雀一破晓就在屋角连跳带噪,为报睡梦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见天气清朗,吃了早饭,一溜烟地就跑到学校园里种花去了。

那时学校的时计指着八点二十分,梦鹿提着他的书包进教务室,已有几位同事先在那里预备功课。不一会上课铃响了。梦鹿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历史,铃声还没止住,他已比学生先生了讲堂,在黑板上画沿革图。

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应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罢。下一堂是自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希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问他什么缘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巾替他擦。她说:“什么事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说完,拿着雨伞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辆车子回去罢。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会儿,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像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他拿着丁鉴的雨伞,望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罢。”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像很纳闷。他对妻子说:“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象西洋的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像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的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薇色的日光的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像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他口袋里那本自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望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罢。”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罢,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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