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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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已到,站在楼头总不见灿烂的晚霞,只见凹凸而浓黑的云山映在玻璃窗上。志能正在楼上整理书报,程妈进来,报道:“卓先生在客厅等候着。”她随着下来。卓先生本坐在一张矮椅上,一看门钮动时,赶紧抢前几步,与她拉手。

志能说:“斐立,我告诉你好几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后别再来找我。”

“你时时都是这样说,只不过要想恐吓我罢了。我是钟鼓楼的家雀,这样的声音,已经听惯了。”

他们并肩坐在一张贵妃榻上。斐立问道:“他呢?”

“到学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们可以出去欢乐一会”你知道我们在不久要来一个大暴动么?我们所做的事说不定过两三天后还有没有性命,且不管它,快乐一会是一会。快穿衣服去,我们就走。”

“斐立,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我们从前为社会为个人的计划,我想都是很笨,很没理由,还是打消了罢。”

“呀,你又来哄我!”

“不,我并不哄你。我将尽我这生爱敬你。同时我要忏悔从前对于他一切的误解,以致做了许多对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红,珠泪像要滴出来。

卓先生失惊道:“然则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诉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个妻子应当对她的丈夫说的么?如能避免掉,我永远不对他提及。”她哭起来了。她接着说:“把从前的事忘记了罢。我已定志不离开他。当然我只理会他于生活上有许多怪癖,没理会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觉得他很讨厌;现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过得好好地,舍不得与他分离了。”

在卓先生心里,这是出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么伶俐的志能会爱上一个半疯的男子!她一会说他的性情好,一会说他的学问好,一会又说他的道德好,时时把梦鹿赞得和圣人一样。他想其实圣人就是疯子。学问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只要几个书呆子学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于道德,他以为更没有什么准则,坏事情有时从好道德的人干出来。他又信人伦中所谓夫妇的道德更没凭据。一个丈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爱,他若去同别的女人来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坏人,因此便觉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坏事。男子对于女人也是如此。他沉默着,双眼盯在妇人脸上,又像要发出大议论的光景。

妇人说:“请把从前一切的意思打消了罢,我们还可以照常来往。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理想不能融洽在一起。你的生活理想是为享乐,我的是为做人。做人便是牺牲自己的一切去为别人;若是自己能力薄弱,就用全力去帮助那能力坚强的人们。我觉得我应当帮助梦鹿,所以宁把爱你的情牺牲了。我现在才理会在世上还有比私爱更重要的事,便是同情。我现在若是离开梦鹿,他的生活一定要毁了,延禧也不能好好地受教育了。从前我所看的是自己;现在我已开了眼,见到别人了。”

“那可不成,我什么事情都为你预备好了。到这时候你才变卦!”他把头拧过一边,沈吟地说。“早知道是这样,你在巴黎时为什么引诱我,累我跟着你东跑西跑?”

妇人听见他说起引诱,立刻从记忆的明镜映出他们从前同在巴黎一个客店里的事情。她在外国时,一向本没曾细细地分别过朋友和夫妇是两样的。也许是在她的环境中,这两样的界限不分明。自从她回国以后,尊敬梦鹿的情一天强似一天,使她对于从前的事情非常地惭愧。这并不是东方式旧社会的势力和遗传把她揪回来,乃是她的责任心与同情心渐次发展的缘故。他们两人在巴黎始初会面,大战时同避到英伦去,战后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时,可以说是对对儿飞来飞去的。她爱斐立,早就想与梦鹿脱离关系。在外国时,梦鹿虽不常写信,她的寡母却时时有信给她,每封信都把夫婿赞美得像圣人一般。为母亲的缘故,她对于另有爱人的事情一句也不提及。这次回家,她渐渐证实了她亡母的话,因敬爱而时时自觉昔日所为都是惭愧。她以羞恶心回答卓先生说:“我的斐立,我对不起你。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误,可是请你不要说我引诱你。我很怕听这两个字。我还是与前一样地爱你,并且盼望你另找一位比我强的女子。像你这样的男子,还怕没人爱你么?何必定要……”

“你以为我是要为妻子而娶妻,像旧社会一样么?男人的爱也是不轻易给人的。现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与你了。”

“噢,斐立,我很惭愧错受了你的爱了。千恨万恨只恨我对你不该如此。现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无限,而人事有定,也是无可奈何啊。总之我对不起你。”志能越说越惹起他的妒嫉和怨恨,至终不能向他说个明白。

斐立说:“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话使我怀疑从前种种都是为满足你自己而玩弄我的。你到底没曾当我做爱人看!请罢,我明白了。”

在她心里有两副脸,一副是梦鹿庄严的脸,一副是斐立可爱的脸。这两副脸的威力一样地可以摄伏她。斐立忿忿地抽起身来,要向外走。志能急揪着他说:“斐立,我所爱的,不要误会了我,请你沉静坐下,我再解释给你听。”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干,咽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万八千个谎来。你的爱情就像你脸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开妇人,径自去了。她的心绪像屋角的炊烟轻轻地消散,一点微音也没有。没办法,掏出手帕来。掩着脸暗哭了一阵。回到自己的房里,伏在镜台前还往下哭。

晚饭早又预备好了。梦鹿从学校里携回一包邮件,到他书房里,一件一件细细地拆开看。延禧上楼去叫她,她才抬起头来,从镜里照出满脸的泪痕,眼珠红络还没消退。于是她把手里那条湿手巾扔在衣柜里,从抽屉取出干净的来。又到台边用粉扑重新把脸来匀称拭一遍,然后下来。

丈夫带着几卷没拆开的书报,进到饭厅,依着他的习惯,一面吃饭一面看。偶要对妻子说话,他看见她的眼都红了,问道:“为什么眼睛那么红?”妻子敷衍他说:“方才安排柜里的书,搬动时,不提防教一套书打在脸上,尘土人了眼睛,到现在还没复原呢。”说时,低着头,心里觉得非常惭愧。梦鹿听了,也不十分注意。他没说什么,低下头,又看他的邮件。

他转过脸向延禧说:“今晚上青年会演的是‘法国革命’,想你一定喜欢去看一看。若和你婶婶同去,她就可以给你解释。”

孩子当然很喜欢。晚饭后,立刻要求志能与他同去。

梦鹿把一卷从日本来的邮件拆开,见是他的母校冈山师范的同学录,不由得先寻找与他交情较厚的同学。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来,很喜欢地对着妻子说:“可怪雁潭在五小当教员,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没有消息了。”他用指头指着本子上所记雁潭的住址,说:“他就住在豪贤街,明天到学堂,当要顺道去拜访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时一位最相得的同学。因为他是湖南人,故梦鹿绝想不到他会来广州当小学教员。志能间尝听他提过好几次,所以这事使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她已理会出来。

孩子吃完饭,急急预备到电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间的事,很怕梦鹿看出来,所以也乐得出去避一下。她装饰好下来,到丈夫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到时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们了。你今晚上在书房睡罢,恐怕我们回来晚了搅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门么?”

梦鹿在书房一夜没曾闭着眼,心里老惦念着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来,照例盥漱一番,提起书包也没同妻子告辞,便出门去了。

路上的人还不很多,除掉卖油炸脍的便是出殡的。他拐了几个弯,再走过几条街便是雁潭的住处。他依着所记的门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怅地在街上徘徊着,但也没有办法,看看表已到上课的时候,赶紧坐一辆车到学校去。

早晨天气还好,不料一过晌午,来去无常的夏雨越下越大。梦鹿把应办的事情都赶着办完,一心只惦着再去打听雁潭的住址。他看见那与延禧同级的女生丁鉴手里拿着一把黑油纸伞,便向她借,说:“把你的雨伞借给我用一用。若是我赶不及回来。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辆车回家。明天我带回来还你。”他掏出几毛钱交给她,说:“这是你和延禧的车钱。”女孩子把伞递给他,把钱接过来,说声“是”,便到休息室去了。梦鹿打着伞,在雨中一步一步慢慢移,一会他走远了,只见大黑伞把他盖得严严地,直像一朵大香草在移动着。

他走到豪贤街附近的派出所,为要探听雁潭搬到那里,只因时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沿着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进门,黄先生已经在客厅等着他。黄先生说:“东野先生,想不到我来找你罢。”

他说:“实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来劝我接受校长的好意,加我的薪水罢。”

黄先生说:“不,不。我来不为学校的事,有一个朋友要我来找你到党部去帮忙,不是专工的,一星期到两三次便可以了。你愿意去帮忙么?”

梦鹿说:“办这种事的人才济济,何必我去呢?况且我又不喜欢谈政治,也不喜欢当老爷。我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够了。在多方面活动,个人和社会必定不会产出什么好结果。我还是教我的书罢。”

黄先生说:“可是他们急于要一个人去帮忙,如果你不愿意去,请嫂夫人去如何?”

“你问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对我说过了,我也没反对她去。”他于是向着楼上叫志能说,“妹妹,妹妹,请你下来,这里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里打着线活,慢慢地踱下楼来。他说:“黄先生要你去办党,你能办么?我看你有时虽然满口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给她开玩笑,也就顺着说:“可不是,我那有本领去办党呢?”

黄先生拦者说:“你别听梦鹿兄的话,他总是想法子拦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说着,对梦鹿笑。

他们正在谈着,孩子跑进来说:“婶婶,外面有一个人送信来,说要亲自交给你。”她立时放下手活,说了一声“失陪”,便随着孩子出去了。梦鹿目送着她出了厅门,黄先生低声对他说:“你方才那些话,她听了不生气么?这教我也很难为情。你这一说,她一定不肯去了。”梦鹿回答说:“不要紧,我常用这样的话激她。我看现在有许多女子在公共机关服务,不上一年半载若不出差错,便要厌腻她们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来的学生,装束得怪模怪样,讲究的都是宴会跳舞,那曾为所要做的事情预备过?她还算是好的。回国后还十分洋化,可喜欢谈政治。办党的事情她也许会感兴趣,只与我不相投便了。但无论如何,我总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办就成。”

他们说着,妻子又进来了。梦鹿问:“谁来的信,那么要紧?”

妻子腼腆地说:“是卓先生的。那个人做事,有时过于郑重,一封不要紧的信,也值得这样张罗!”说着,一面走到原处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说:“你始终没告诉我卓先生是干什么事的人。”妻子没说什么。他怕她有点不高兴,就问她黄先生要她去办党的事,她答应不答应。她没有拒绝,算是应许了。

黄先生得了她的应许,便站立起来。志能止住说:“现在快三点钟,请坐一回,用过点心再走未晚。”

黄先生说:“我正要请东野先生一同到会贤居去吃炒粉,不如我们都去罢。也把延禧带去。”

她说:“家里雇着厨子,倒叫客人请主人出外头去吃东西,实在难为情了。”

梦鹿站起来,向窗外一看,说:“不要紧,天早晴了。黄先生既然喜欢会贤居,认我做东,我们就一同陪着走走罢。”

妻子走到楼梯旁边,顺便问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摇着头说:“还没找着,过几天再打听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换好衣服下来,一手提着镜囊,一手拿着一个牛奶瓶子,对丈夫说:“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还喝不喝?”

“嗅,是的,我们正渴得慌,三个人分着喝完再走罢。”

妻子说:“我不喝,你们二位喝罢。我叫他们拿两个杯来。”她顺手在门边按电铃。丈夫说:“不必搅动他们了,这里有现成的茶杯,为什么不拿出来用?”他到墙角,把那古董柜开了,拿出一个茶碗,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来揩拭几下,然后倒满了一杯递给客人。黄先生让了一回。就接过去了。他将瓶子送到唇边,把剩下的奶子全灌人嘴里。

妻子不觉笑起来,对客人说:“你看我的丈夫,喝牛乳像喝汽水一样。也不怕教客人笑话。”正说着,老妈子进来,妻回头对她说:“没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去罢。噢,是的,你去把延少爷找来。”老妈应声出去了。她又转过来对黄先生笑说:“你见过我丈夫的瓶子书架么?”

“哈,哈,见过!”

梦鹿笑着对黄先生说:“那有什么希奇!她给我换了些很笨的木柜,我还觉得不方便哪。”

他们说着,便一同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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