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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当官保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是常常要到那小山庄上去的,那时候,他算是那山庄的主人尤洛书的女婿。他由他的祖父李老七公公携带着,差不多每天——只要不发风落雨当太阳由地平线上刚刚露出那通红的脸嘴的时候,祖孙们便由屋子里走出来了,弯到峡口的尖端,越过小鹅桥(那时候还是木桥,而现在是石桥了)。笔直地拖着两条长短不齐的影子,走向那山庄的前门去。那时候,这山庄也还是一个小小的茅屋,而且每当他们祖孙将欲走近台阶的时候,在大门底边沿上,便立刻现出了一个和祖父一样的,和颜悦色的老头子,他的左手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拖辫子的小姑娘,右手抱着一根长大的旱烟管,满面堆笑地向他们招呼着。于是,一阵寒喧:“今天天气哈哈哈!……”随后,两个老头子便各自捧着一杯浓茶,开始说着他们那好象永远也说不完的闲话:譬如年成,收获,譬如世界上的一切希奇古怪的奇闻,变化,和儿孙们的前程后路。正当这时候,两个孩子,——官保和那小姑娘——便趁着自然而然地打起交道来了。他们彼此都知道,由于两位祖父的互相友爱,将他们毫无条件地配成了一对未来的小夫妇,虽然她要比他大了四岁,因此,他总是叫她玉兰姐姐的。她是一个性情温和而又沉静的小女孩子,有着一双好象永远带着哀愁的,杏仁样的眼睛,长长的脸,尖尖的鼻子,她的两手总常常不安地扯着衣角,或是去捉着那两条左右分开的小发辫。她不大肯说话,尤其是在官保的面前,好象已经感到了未婚的小夫妇应有的羞怯似地。因此,每次都是官保先去叫她玩,或者问一个什么自己不懂得的问题,虽然有时她也自动地拉着他,教他编小斗笠,或是读几页祖父所教的《女儿经》。总而言之,她是一个非常逗人怜爱的好性情的孩子。而官保呢,却正跟他父亲育材叔一样,老是带着几分粗野和倔强,虽然并不暴躁,却也有着一个执拗得怕人的性子。并且他的相貌也有几分和他的父亲相似的:大而深陷着的,漆黑的眼睛,高大而强硬的鼻子,粗黑的美丽的眉毛,浑身结实得像一条小牛那样。在生气和愤恨的时候,老是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眼睛里放射着执拗而又凶猛的光芒。然而,他却诚实,坦白,天真。虽然他和玉兰之间,有着若干性情和年岁上的差别,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不幸,那就是他们两个都没有母亲了。玉兰底母亲是在她出世后不到半个月死去的,死在产后的伤风症里。由她的祖父去请了一位好心肠的远亲姨母来抚育她。那是一位刚刚死了丈夫,而又夭殇了唯一的婴儿的可怜的妇人。她哺育着玉兰的乳,而且不久以后,又无形之中做了玉兰的继母,因为那时候尤洛书还很穷,她又能替他们操作勤劳,管理家务,对尤洛书和玉兰也比待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女儿还好。因此玉兰虽然死了母亲,却从没有感到过没有母亲的悲痛。官保的母亲是在他满六岁,小妹也满三岁之后才死的,她死得很惨,仅仅和官保的父亲育材叔口角了几句,便悬梁吊死的,这在稚幼的官保的脑子里,永远留下了一个惨痛的烙印。育材叔也很穷的,无力续娶,便将两个孩子通统交给了六十岁的父亲——官保的祖父——好在他们都不吃奶了,很容易就长大了起来。

一切都过得好好的。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着,使得两位老祖父都增加了快乐,虽然他们的两个儿子——育材叔和尤洛书——在性情上有着好些不投洽,(尤洛书是一个外表非常漂亮,而内心极其刻毒的家伙,圆眼细嘴,稀疏的七八根胡子,因此后来人家都不叫他尤洛书,只叫他尤老鼠。)但两家的和气,却仍然是很好的保持着的。随后,不知道怎弄的,尤洛书突然发财了,跟着,尤老公公也去了世。(至于他是怎样发财的呢?那连鬼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在洞庭湖上捞了金元宝,有人又说他是贩卖烟土发财的。)于是,拆毁了那山庄上的旧日简陋的茅屋,造起一所大瓦房来了,并且立刻在庄子的前面,建立着一座高高的围墙。由于这围墙,便无形之中切断了他们两家的一切的关系……”

最初,当尤老公公刚去世的时候,他们还是互相往来,不过因了尤洛书的过份的客气,常使得李老七公公感到一些隔膜和冷淡,他想:“这也难怪的,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人在人情在’。”而玉兰和官保,也就不能象从前那样放肆,因为他们都渐渐地长大了。随后,隔膜加深,冷淡露了骨,那座围墙也就现得更高了,高得简直使李老七公公不能够爬越过去。“不去就不去,”他又想,“无钱的亲戚还是不常往来的为妙。”于是,渐渐地,除了尤家还有一张红纸庚书在李家以外,两方面的一切关系,便无形之中冷淡了下来。并且跟着,因为略略拖欠了一点地租和债款的细务,还使得尤洛书大大地生了气,破了脸,(发财后他置了很多的田地,放了很多债)用了那最不顾情面和亲谊的手段,接连着一次又一次地将育材叔投进了县城的大监牢,这在性情倔强而高傲的育材叔本身看来,简直是一个致命的侮辱,因此他们两亲家很快就结下了不可解脱的冤仇,出狱后,当育材叔从旁人口中打听了他所以被侮辱的主要原因,完全是为了尤洛书不愿再跟他这穷人做儿女姻亲的时候,他是更加愤慨了,“我一定要杀死这作威作福的暴发户!……”他恨恨地叫着,并没有经过详细的考虑,也没有使他的父亲和儿子知道,就用草纸和干牛粪包了玉兰那份红纸庚书,从尤洛书的围墙外面,使力地摔了进去!于是,便连两家的那最后的,外表的姻亲关系,也都一切斩断了。等到李老七公公发现了这件事实,赶快想法子挽回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庚书就安安稳稳地回到尤洛书的神柜里去了,半点办法也没有。“你这狗崽子!你这没出息的败坏家风的畜牲!……”老头子用拐杖到处去找寻着,追赶着育材叔。结果:父子们大大地争吵了一场,逼得育材叔负气地脱离了家庭,宣誓着一定要报复这重大的侮辱,任谁也留他不住,投身到军队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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