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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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大天井左边厢房里的烟榻上,荀福全的苍白嘴唇紧箍着烟枪嘴,好像吹箫似的,两眼凝视着烟灯口舔着烟斗上的黄色烟泡一跳一跳的火焰。他匆忙地嘴动两动,便使劲一吸,苍白的两颊都凹了进去,只让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在透不过气来时漏出丝丝的烟雾。看看吸到了底;他便右手拿着闪光的铁扦子一拨,吱的一声,那烟泡蒂便被火焰光送进烟斗的小孔里去。放上枪,嘴唇闭得一线缝也没有,竭力不再让一丝烟雾漏出来,翻身爬起,赶忙跑到旁边地板上的一方黄草席上站定,一弯身,两只手掌撑着席中心,头向下,两脚跟朝上一跷,在空中划一个半圆形,啪啦哒一声翻了过去。鼻尖冒出细点的汗珠来。他仍然紧闭着嘴,走回烟盘旁边坐下,两手抱起一把装着苦茶的白瓷壶来,白嘴子插进白嘴唇咕噜咕噜喝了两口,这才两手拊着膝头,骨碌着两眼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来:

“嗄……”

他刚刚头靠上枕头,拿铁扦子匆忙地挑上一豆黑烟膏凑上灯罩圆火口的时候,长工老牛的麻脸又出现在他面前了,两手撑着床沿,鼻尖对着他的鼻尖,厚嘴唇急促地说道:

“少……少爷,那黄三痞子连我也骂了,他……他叫你就出去……”

荀福全立刻皱起两弯向下吊的眉毛,偏着头,两眼发闪,嘴巴张开。那铁扦上的一豆烟膏墨水似地滴在灯火边:吱!灯火就跳了一下,但他扬起着半身,喷着鼻孔说道:

“哎呀!叫你跟他说等一等,等一等——”

老牛的麻脸上也皱起眉头了,他嘴唇动的时候,那黄色的两颗门牙闪映着烟灯的火光:

“我说过了,我说,……他又说,你不出去,他他他就要亲自进来讨了!”

“啊?”荀福全一惊地坐了起来,石像似的呆一下,才伸着五指猛力抓了抓头上的乱发,叹一口气说道。“咳,妈的!好好,你去跟他说我就来,入他……”

老牛刚刚转过背,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又停在头发上突然喊住他,额角发皱,眼光灼灼地问道:

“老太爷刚才在发什么气?”

老牛麻鼻下的厚嘴唇又动着答道:

“你还不晓得么?大前天老老太爷弄到公所去的刘二今天出来了,刘大去弄出来的,刘大卖了他的阿毛,十块钱,刘大偷偷回来的……”

“老太爷今天出去不出去?”荀福全问着,同时脑子里很快地闪出了他父亲屋里的景象:靠里的床脚后面,是夹壁,壁上有一个小方门,门里面是大袋的铜圆和小袋的银圆。于是,他的嘴角便闪出梦似的微笑。偏着头,闪烁着发光的眼睛,盯着老牛那颤动的厚嘴唇;他怀着往常凑好三番时伸手去揭牌似的心情,惟愿他那嘴巴一张开,就送出来一声:“出去。”

“不不不……”老牛摇摇麻脸。“……晓得。”

“喊,”荀福全一下怒得眼珠挺出来了,挥着右手喝道:“好了,好了,你去你去!”但他刚刚躺下枕头去,老牛的麻脸又追上来了,秘密似地压低声音说道:

“少少爷,黄三痞子骂骂骂……”他自己也困难得麻脸胀红起来,害羞地伸着黑指甲的五指抓着下巴。荀福全的眉毛皱得更往下吊,尖着耳朵,也急得两眼只是。老牛在地上顿一脚,这才说出来了:

“骂你入入入入……”

荀福全终于向他瞪一下眼睛说道:

“好了,好了,妈的!”接着他就张开口打一个呵欠,眼角又滚出一条亮晶晶的泪水,脊梁软瘫地又躺下去,他想:“还是抽了这口烟再说。”他瘦削的鼻尖对着灯火,两眼紧盯住那灯火边的一豆烟膏,看看要烧焦了,他便对着它吸一口气,赶忙拿着铁扦子,屏着鼻孔里呼吸,全力贯在指头上,抖抖地把它刮下来,就凑在灯罩口匆匆忙忙地裹好榧子那么大的烟泡,栽上烟斗的时候,老牛的麻脸又出现在门口了,同时在老牛的背后还发出一个粗大的声音:

“喂,荀少爷!怎么的!”

一听就知道是前几天同着打牌的张得标的声音。他的心一跳,两手拿着的烟枪刚刚横停在烟灯旁边,那穿黑紧身的张得标已眼光灼灼地从老牛的背后走进来了。一路嚷着,两眼就向厢房里的四个角落扫射,两步走到床前,便伸出一只手掌一挥地拍在荀福全侧躺着的屁股上,劈的一声:

“喂,黄哥等不得了,他问你还不还!”他声音震动了屋梁,连天井都嗡嗡起着回声。

荀福全嘴唇发白,两眼珠急促地溜动,一翻坐了起来,平伸着两手向着张得标的鼻尖前面按两按,轻声说道:

“喂喂,小声点,小声点!”

“什么小声不小声!黄哥叫你马上就出去!真是,早来一趟咧,说你没有起来,你看此刻什么时候!等死人!”张得标大声说着,眼光就从荀福全的脸扫到烟灯,又从烟灯扫回荀福全的白脸。

荀福全皱着眉头叹一口气,伸起两只手爪抓着头上的乱发,轻声地说道:

“喂喂,”便赶快两步跑到窗口,从窗眼望出去。见正面堂屋只是静静的满是灰尘的红漆神龛,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他才嘘出一口气,走回烟灯旁边来,说道:

“好了好了,你请坐坐,等我抽了这口烟,对不对?”

“坐不坐倒没有关系!”张得标大声说着,左手叉腰一屁股坐上烟盘左边,两眼楞着横横地向荀福全脸上一扫,“那么,就快点!”他伸着五指就在烟灯旁边抓起一个小巧的银烟杯。

荀福全双手指着烟枪,把嘴子的一头递过来,说道:

“请!”

张得标故意伸一只手去接着枪,果然看见荀福全皱一皱眉头,他便讪笑地说道:

“好了好了,谁抽你的烟,你赶快吧!”

荀福全脸红起来,嘴嗫嚅地说道:

“不,不客气。”终于把烟枪嘴掉回来塞进自己的嘴唇吱吱吱地抽了起来。他顺着烟枪望到烟灯旁边,却见张得标的五指正在玩着烟杯,烟杯倾斜着,黑烟膏就闪光地流到杯口,看看就要流出来,他急得鼻尖都冒出汗珠。忽然烟斗上唬的一声,他赶快把眼睛收回来,泡子上正烘烘地挂火了,他皱着眉头把口里的白烟雾吐出来,吹熄泡子上的火焰,按一按,扦一个洞,又才抽了起来。这回却见张得标的两手在白瓷壶边的十几个烟斗子中抓起两个来,并且说道:

“啧,烟斗子,啧……”同时就把那两个水盂式的黄红色烟斗子相碰发出声音;咯咯。碰一下,荀福全的眉头就皱一下。但这回,他怕再放漏一丝烟雾了,一口气就把烟泡子吸进烟斗里去。

“完了么?”张得标放下手上的两个烟斗,闪烁着眼光问;见荀福全紧闭着嘴唇点点头站起来,他也站起来,那扁圆的烟斗实在黄红得可爱,他还盯了它们一眼,才向房门口大踏步走去。可是到了老牛站着的门边,却不听见跟来的脚音,他掉转头来一看,荀福全却站在一方黄草席上,弯身下去,两手撑着席中心,头向下,就像一条伸懒腰的拱背猫。

“唉唉,又要打跟斗么?”张得标皱着眉头大声说。

老牛向他微笑一下,挤挤眼,悄悄在他耳边说道:

“他……他不打跟斗就过不了瘾。”

张得标横着眼睛盯了老牛一眼,赶快把自己的耳朵离开他那冲着臭气的嘴巴。见荀福全已翻了起来,但又坐在烟盘旁边了,两手抱着白瓷壶,就把白嘴子插进白嘴唇。他便怒挺着一对眼珠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喷着口沫说道:

“喂,怎么样!妈的,我又不是你的跟丁,随你这样派气!我不过是帮黄哥进来找你的!你究竟出去不出去!”他一对挺出的眼珠就直盯着他的瘦脸。

荀福全只是两眼骨录地从白瓷壶背望出去看着他颤颤的嘴唇,咕噜咕噜喝了茶,放下壶,这才两手拊着膝头,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来:

“嗄……”

他身子一直站起来了,脑子里又闪来他老婆手指上黄黄的金戒指,伸手拍拍张得标的肩头,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请你先出去回复黄哥,我进去一下就来。”

“不行!”张得标把肩头向旁边一躲,脱开他的手掌,喷着口沫说道:“走!”他伸着五指就去拉他的手。

“唉唉,我要进去弄钱吓!”荀福全伸起五指急促地抓着头上的乱发,眼睛就。

“那你送我这个烟斗。”张得标伸手到白瓷壶旁边的十几个烟斗中,五指抓起一个水盂式的烟斗来,在他眼前晃了两晃。

荀福全皱着向下吊的眉毛伸出五指就去夺,一面说道:

“唉唉,这个烟斗不能送你。”

“妈的,你有十几个的嘛!”张得标一只手掌撑着荀福全的手,一只手掌就把烟斗塞进黑紧身的袋子里去。“吓!你这人!……”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使外面的天井都起着嗡嗡的回声。

荀福全张着嘴呆了一下,很快就用伸出去的那一只手掌在他嘴边按一按,轻声说道:

“喂喂,妈的,小声点,小声点!”

“好了好了,那你就赶快进去吧!可是别进去就不出来吓!”张得标说着,闪烁着眼光向他眼,同时在他背上拍一掌,就笑嘻嘻地大踏步地出去了。

“!”荀福全盯着张得标的背影消失了,才叹出一口气,摇摇头。但他立刻皱着眉头了,他父亲那怒瞪着的一对眼珠就在他脑里一闪,他于是又伸起五指抓抓头上的乱发,喃喃地说道:

“嗨,妈的,恰恰又是今天!又要经过老头子的门口!呸!”

他站一会,终于咬住牙关,顿一脚,打天井穿过堂屋走去。刚要溜过他父亲门口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停住了,因为他已听见他父亲在说话的声音。他想:“老婆该没有在里面吧。”于是,他轻轻点着脚尖,肩头一耸一耸地走到他父亲的门口边,从一个小洞望进去,就看见父亲依然横躺在靠里的床上,床中心烟灯里的火焰正对着他那一双愤怒的眼珠闪光,三须胡当中的嘴唇颤抖地在喷出一些话:

“……哼,妈的,就放了我的人了么!”同时挥着一只手掌在自己躺着的屁股上一拍,烟灯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哪个在门外?”他忽然大声一喊,立刻从枕上抬起头。

荀福全惊得张开嘴呆了一下,赶快轻轻点着脚尖离开两步,但立刻又听见父亲坐起床来大声喊道:

“哪个!唔?”

荀福全知道不能走了,便站着答道:

“我。”

“进来!”

荀福全不知道进去的好还是不进去的好,但脚已提起了,他于是便跨进去,在门框边站住。立刻就看见父亲一只手在床上一撑就跳起来,震得烟灯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厉声地喊道:

“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唔?你是不是又想来偷钱?唔,你这败家子!你看这两天佃户通通都躲光了,你还一点人事都不知!”他伸着一根指头向荀福全指了一下。“嗨,我问你,刚才谁在外边同你说话?”

“没有人。”荀福全脸红一下,随即又变白,嘴唇颤抖着,两眼昏得好像全屋子都黑暗下来,他两手的指头扭动着背后门框上的铁扣,恨不得一把就将它扭断。

“哼,没有人!”荀老太爷又挺着眼珠,右掌撑在旁边摆着算盘的台子边沿,恨恨地看了荀福全一眼,又喝道:

“你站着在做什么!站都不好好站!你就只晓得赌钱,变成那‘呆贼佬’的鬼像!给我滚蛋!我看不得!”

荀福全把嘴唇一嘟,在地板上用力地顿一脚就跑出来了,他想:“嗨,妈的!”他一面掉着头,就看见老头子在台子边进出两步,忽然被一条矮凳子绊了一下。凳子翻一个身,四脚朝上;老头子也扑着身子跳了一下,几乎跌下地去。荀福全这才感到些微的痛快,向老头子投一瞥恶笑的眼光,便撒腿向后面跑去了,一面跑,一面还掉头看看背后,在一个门框边,他的胸口突然被猛烈的撞了一下,几乎仰身倒下地去,他吃惊地跳后一步,定睛看时,脸色变白的老婆就站在门框里面失声地说着:

“哎呀!吓死我!”她伸起空着的左掌就在胸口上拍了两拍。右手五指端着大铜杯刚起锅的熟烟膏就要走出去。

“嗨,等着!”荀福全跨进门槛,两手拦门,轻说道:

“把你的私房钱借给我一下,你?”

“别忙,”老婆左手又向前扬一下,截断他的话,两眼一一地望着手上的铜烟杯,好像思索什么忘了的东西。

荀福全不知不觉地把两手五指插五指地抱在胸前,弯着腰颤声说道:

“给我吧,给我吧,你这鬼东西!”

老婆掉回头,端着烟杯子便跨出门槛,荀福全可愤怒得脸发青,一双眼珠瞪起来,跳出一步,伸手就抓着他老婆空着的左手。老婆向前一奔,他顺势就把她的手臂弯过来,反扭到背上,向上一拉,肩胛的骨头都发出喀啦的一声。老婆弯下腰,叫不出来似地喊着:

“呵唷呵唷!”

“妈的,你说给不给!”他把她那只手臂再向着她后颈窝那儿提一提。

“呵唷,扭断了!唔唔,你这样狠心!”老婆弯着腰,向地面俯着头喷着口沫说。

荀福全从旁边看着他老婆那起着痉挛的苍白脸,感着了一种胜利的痛快,于是更加威吓地说道:

“你不给么?我就要拔你的金戒指!”他伸手抓牢她背上的左掌,便去退那中指上的一个金黄黄的圆箍。

老婆可把手臂用力一扭,一翻地直起身来;荀福全一个冷不防,被弹得踉跄地倒退两步,几乎跌下地去。她脸发青,大声地说道:

“别动我!前月你才瞒着拿了我一支戒指去,你又……”

荀福全脸红一下,于是捏着拳头向她鼻尖摇两摇,压低声音说道:

“妈的,别大声!你再说,你……”

“大女!你们在做什么!烟还不拿来!”老头子忽然从房里送出来一声。

“来了!”她尖声的应着,就向旁边一溜,荀福全斜刺里冲着肩头去一拦;她可一偏地滑开,跑掉了。

“妈的!老头子什么等着你了!”荀福全向她背后吐出这么一声咒骂,两眼圆睁地跟定她的脚跟跳着脚进去,看看追到父亲的门口,“嗨,不行了,妈妈的!”他脑子里面这样一闪,便加紧追上两步,一挥地击下一拳去,老婆向旁边一躲,拳头恰恰落在右肘上,她的手掌被震得一弹,烟杯子便从五指跳了出来,在空中射一个弧形,落在地上,拍的一声,滚了一圈,黑烟膏便从杯口流了出来,立刻把烟杯子在地上胶住。老婆惊得颤抖的嘴唇发白,迸出一声尖叫。荀老太爷就从床上一扬身跳到门边来了,圆瞪眼珠,咆哮地喊道:

“做什么!唔?”

老婆的肩膀抽搐起来了,横着手背揩着两眼莹莹流出的泪水,她把手放下来,从模糊的两眼望出去,打老头子的眼睛掠过她丈夫的眼睛,嘴唇就要动。荀福全抢着嗫嚅着说:

“她把烟杯子弄翻了!”

荀老太爷愤怒得脸发青,三须胡都颤抖了,他的两脚离地一跳跳出门来,在空中挥着拳头便向荀福全的头冲去,同时咬紧牙关吼道:

“唉唉,你这败家子!你这杂种!你……”

荀福全两眼骨录一,转过身脚一点便跳出堂屋。荀老太爷的三须胡直抖动,他两手十指向前在空中抓着,脚一跳也跟着追出堂屋,口里直喊着:

“你这败家子吓!你这……”

他望着荀福全那长快的背影,两把抓不住,他简直气得小孩似的哭起来了,双脚在地上跳两下,又踉跄地向前追两步,追两步,又双脚在地上跳两下,口里带哭地嚷着:

“你好,你好!我送你的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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