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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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长兴也向他瞪一眼,冲着肩头还要追上去。

“算了算了,‘山不转路转’,‘船头不遇,转角相逢’,他老太爷,就让他这一遭吧。”张得标拉着他的手。他把“老太爷”三个字说得特别响亮,同时望望前面,看是否这声音达得到。

“张哥,今天是你哥子的面子,要不然,我……”黄长兴捏着拳头向空中一劈地说,他的身上也轻松许多了。“妈的,他,算什么东西!色鬼,他那两个死鬼老婆的冤魂还缠住他呢!他还‘扒灰’!呸!”他向地上吐出一口唾沫。

荀老太爷在一株柳树旁边,喷着鼻孔一下子又站住了,嘴唇发白,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但终于也向地上吐出一口唾沫,穿过柳林走去。

“唉唉,世道真坏透了!”他摇摇头喃喃地说。“儿子又不争气,都是他祖父把他惯坏的,说是抽上瘾就会守家……”

一株三个人才可以合抱的树干已经逼到他的鼻尖,他才“呵呵”地惊叫一声,跳在一旁,鼻尖已吓出了汗珠。他仔细端详一会这曾经让过几回价的灰黑粗皮的大树,又走起来,想:“唉,这树还是早一天买下来吧,‘寿木’应该早点准备着……”但他身上一冷,“唉唉,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有鬼!”他于是假咳两声:“喀喀。”镇定着自己。前面的路似乎要转弯,再转弯,他又转弯,突然一条黄狗“汪”的一声向他跳来,他才一惊地“看出去”,知道已到刘大的草房外了。黄狗的嘴一张一张地叫,前两脚离地一跳扑来,他便蹲下地想拾一块石头;但地面上是一片灰尘,他于是只得在地上挥掌拍了两拍,黄狗被吓得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跳起前两脚冲上来。终于他直身站起,向上举着拳头,好像甩石头似地向前一挥,黄狗又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跳起前脚冲上来了:

“汪汪汪……”

“汪汪汪……”草房四面远近的狗也都响应地狂叫。

他于是只得挺着眼珠大声地喊道:

“喂,刘大!”

刘二正搬出半糠半麦粉的午餐来,那面团的热气冲上他的鼻尖,从门缝一瞥见荀老太爷,他脸子刷白了,嘴唇也颤抖起,两眼急促地左看右看,放下装面团的土盆,正要喊“大哥”,刘大也已从房后跑了出来。

“喂,大哥大哥,”刘二竭力压低声音,轻轻点着脚尖,肩头一耸一耸走到门后,从门缝望出去。

“你看,那老头子来了!这回一定又来再弄我们的,你看他背后还带来两个人,穿黑紧身的,喏,你看!”

刘大的脸色也变白,慌忙跑到他弟弟的身边,从门缝望出去,只见离门外空地外七八丈远光景,那条黄狗正在向荀老太爷举起前两脚扑去,荀老太爷就右拳举起来一挥一挥地向着狗的鼻尖。离他背后十几步的柳树背后就站着那两个穿黑紧身的汉子,那包一大圈大包头的一个,胸前的衣角在随风飘动。他想看清他们是哪两个,但那垂下的绿柳条恰恰遮住那两个脸。他的腿子抖了起来,赶快碰碰刘二手拐子,轻声说道:

“喂,赶快躲进去!”他一跳就向旁边一间暗黑的小屋一闪的跳进去;刘二也像被他吸住了似的,跟着也掉过头来一步跳进去。刘大顺手就把门关了起来,并且插上一条门闩。只听见外面的狗声和荀老太爷愤怒的喊声跟骂声。刘二忽然在刘大的面前挺然地站住了,说道:

“大哥,我们出去,我们躲在这里不行的。他会打开门。他如果再是来弄我,我就和他不客气。前天我在村公所真气极了,我出去了!”

刘大嗄声地愤愤地说:

“不行,你这冒失鬼,会闯出祸来的,不能出去!”

“刘大吓!”

“汪汪汪……”

接着是一块石头打在门板上的声音:砰!

刘二从一个小缝望出去,看见荀老太爷抖着三须胡一下又蹲下去,一下又站起来,那黄狗也就一进一退地四脚跳着。但那两个汉子却仍然在柳树背后不动。他忽然面皮松了下来,说道:

“大哥大哥,那大概不是带来的人吧。”

刘大贴着小缝看了一下,于是站起来说道:

“那好,你就躲在这里,我一个人出去,看看怎样。”

刘二张着嘴巴站一下,点点头,但他忽然想起面团,说道:

“那面团?”

“呵呵!”刘大忽然醒悟起来似地睁开眼睛,一下开了门,出去,把装面团的土盆隔门递给刘二,才跑去喀啦一声抽下门闩,开开大门,喝道:

“进财!不准叫!”

黄狗看见它主人喊它,便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在他的脚边举着前两脚跳。

荀老太爷冲着刘大的脸喝道:

“你们死啦!唔?哼!”于是伸起一只手掌揩着额上的汗水。

“汪汪汪!”黄狗又向他跳起来,但刘大在它屁股上一掌,它才夹着尾巴跑开了。

刘大请荀老太爷跨进门槛里,端过一条凳来。凳上满是灰尘。刘大便抓起自己扁扎在腰上的破前襟去揩凳上的灰尘,弯腰地说道:

“老太爷,请坐。”

荀老太爷蹲下屁股就要坐上去,但他立刻又站起来,俯头望一望凳子,凳子是一片脏,有许多黑点,他尖着嘴吹了两吹,还是许多黑点,他于是只好站着。

刘大又从屋后端出一土碗开水来了,那动荡着的开水里浮沉着三根茶梗子,他双手捧着送到荀老太爷胸前。荀老太爷对着碗皱皱眉,便尖着嘴尖指指凳上。刘大便把它放在凳上。站起来弯着腰试探地说道:

“老太爷带来的两个人也请他们进来?”

荀老太爷立刻觉得身上冷了一下,冷到指尖,汗毛都竖了起来。立刻感到背后就好像站着两个伸出三寸长红舌头的绿脸,手上还拿着铁链。他楞了一下终于鼓着勇气,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从眼角梢悄悄望出去,眼光一射到那柳树旁边,他立刻明白了,身上的热汗才冒出来,一见刘大那仓惶的脸色,他便含糊地说道:

“唔唔,随他们吧。”

刘大的心立刻卜卜卜地跳起来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又深深地皱起,嘴边的一圈胡子也抖动了。

“嘿,你终于也回来了!”荀老太爷向他脸上一瞥,瞪着眼发话了。“我看你躲得过初一究竟也躲不过十五!”

“老太爷,我并没有躲,我是……”刘大皱着额上的五条深皱纹,两手的十指合拢,在胸前扭动。

“你家老二也出来了!”

“……”

“听说你也发财了!”荀老太爷动着眼光盯着他的眼睛,五指扯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好像要把它们拔下。

“老太爷,这是哪里的话?”刘大慢慢沉重地仰起头来,一望见荀老太爷那深沉的黑色的两眼,自己又赶快俯下头去。

“哼,哪里来的话!你家阿毛弄了十块钱!”

“天呵!这是哪个嚼舌根的!要嚼烂他的牙巴的!”刘大忽然抬起脸来,喷着唾沫星子说。“我们的阿毛,我们是把他送进城里王举人家帮工的,如今世道,有饭吃就要好了,哪还有钱!”

“你说谎!”荀老太爷手一指,挺前一步说。“把钱拿出来!你的欠租,赖是赖不了的!”

“真的,老太爷,你老人家……”刘大在胸前拱着手,腿关节和膝关节一闪一闪地,似乎就要跪下去。“没有钱,真的!”

“那好!没有钱,就同我到公所里说去!”荀老太爷厉声地喷着口沫说,伸着右手一挥地指着门外;同时从眼角梢望望那柳树边,看是否那两个家伙看见自己这样一挥手的姿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那两个影子就不见了,只是空荡荡的柳树垂条在随风飘荡。

“那好,去就去!”随着这声音,刘二一闪地从屋里跳了出来,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在荀老太爷的前面。其时,刘大忽然腿一弯跪下去了;刘二一把拖着他的肩头说道:

“大哥,还跪什么?”

刘大的脸变成刷白,蹲似地张着白嘴唇,扭转头看着提着他肩头的刘二。

“好,你好!”荀老太爷厉声地,颤动着三须胡一下跳了起来,一手指着刘二的鼻尖,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我叫你知道!我只问村长要人去!”他说着,转身就撒开脚步走。刘大冲着肩头追出去,刘二的五指一把又将他拉住了。

“唉唉,怎么好!怎么好!你这冒失鬼!”刘大嘟着嘴说,眼睛直盯住荀老爷远去的背影,挣扎着刘二的手掌,还要追出去。

“大哥,你这人真是!横直……”

“横直不横直,你又要拖累我!”刘大在地上顿了两顿脚,长长地叹一口气。

“你怯什么?”刘二也嘟着嘴瞪着眼珠说,两手向两边一分。

“怯什么不怯什么!你弄得好,你去受!你不想想我卖儿卖女为哪个?把你想法弄出来,可见村长还没有把事情敷好,你又这样!”刘大气得眼珠发红,离开地双脚跳起来。

“谁叫你要弄我的?”刘二也气得眼珠发红,对着刘大的脸也双脚跳了起来。

刘大嫂在房后躲着听了好一会,现在拐着一双小脚儿走出来了。她也嘟着苍白的嘴唇说道:

“二叔,你也真是!”

“真是什么!我就不相信!”刘二把眼珠瞪着他嫂嫂的鼻尖,很感到:“你也来管我了么!”

“不信就去你的!”刘大喷着唾沫说。

“我去就去!”刘二铁青着脸,眼珠不转地跨开脚步一直昂着头向外走,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刘大嫂的黄脸忽然楞住了,嘴唇乌白地,向外伸着一只手喊道:

“喊着他!”

“让他去!”刘大也在胸前交叉着两手,一屁股就坐在门槛上。

荀老太爷鼻孔气呼呼地走着,脸色发青,眼珠挺出闪着恨恨的光,嘴唇喃喃着,下巴下的胡须尖随着风翘了起来。

“哼,非把他……”他想,脚步就在那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跨大起来。“哼,村长就这样么!他一定得了刘大的……”他一想到这里,脚步又放缓慢了,在一条小溪流边站一下,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眼睛一一地,“不,不能再便宜了他,我得还是转去先把他的钱拿下来再说……”他于是悄悄回一下头向后面看看,只见老远一丛柳林旁边正有一个人跑来了,两只手肢飞似地在前后摆动,口里在喊什么。

“哼,一定是刘大追来了!你来吗?那好,我给你看看!”他于是把步子加大起来走,头昂着,从鼻孔里响出特别大的声音:

“哼!哼!”

“老老老太爷!等等……!”声音从背后渐渐进来了。他仍然不理,昂头前进。他想:等他跑拢来,就这么把头一扭,呸的一口唾沫就吐在他的鼻尖上。但背后跑来的那人已出现在他肩旁了:

“老老老老太爷!少少少爷……”

他扭转头来一看,一下吃惊地张开嘴巴了。面前站的却是老牛,汗珠滚滚地已钉满他的麻脸。但荀老太爷立刻气得扬着右手咆哮起来:

“你在讲什么!你?你……”

老牛吓得倒退一步,楞了一下,又才动着厚嘴唇急促地说道:

“少少爷,门扭开了!少少少奶奶出来了,他们就就就打打打……”

“什么?”荀老太爷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怒瞪着两眼问,但他立刻明白了,不等老牛再开口,撒开腿就向着回家的路上开跑。好容易跑到八字粉墙的大门外的时候,忽然看见两个穿黑紧身的人影很快躲进旁边的一个墙角。想进去,但他已鼻孔和嘴都张得大大地喘不过气来了。楞了一下,终于向大门跑去。跑到自己的已经开了的房门的时候,就听见后面媳妇的哭声传了出来震动了屋梁,刺进他的心。他咬着牙,鼻孔里喷着气。那一袋一袋的铜圆和银圆在他脑子里一闪,他便跑进自己的房里去,爬到床后面,心跳地伸手去摸着夹壁的方洞门,门依然紧紧地关住,他才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来。赶快爬出来,关好房门,就向媳妇的房门踢踢撞撞地跑去。

荀福全的脸发青,鼻孔气呼呼地,两手叉腰站在床旁边,两眼圆睁他盯住站在门口边哭着的老婆。她头发散乱地披到肩上和背上,肩头在抽搐,两手蒙着眼睛在呜呜呜。当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了进来,她便忽然号啕起来了: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呕呕呕!……”

荀福全一楞,他两弯眉毛更向下吊,两眼慌乱了,心卜卜卜地跳。他两步跳出房门,就向外跑。

“吓唉!你这杂种!”荀老太爷跳起来,已两手抓着荀福全的左手,张着口就在他的左肩上轧着上下两排牙齿咬一口。荀福全“呵呀!”一声,眼泪都迸了出来,猛力地向前挣扎,但牙齿好像陷进肉里去一般。他咬着牙扭身一奔,终于挣脱肩头和手肢,又跑回房去,抓着门扣就要拉过来关门。但老婆却死死地靠着门板。见他父亲已一跳地向门口冲来了,他便慌忙抓着老婆的两肩向门口一送:荀老太爷举着拳一下就在门槛外站住了,媳妇的后背就正逼着他的鼻尖。他于是气得一步跳开,跑去抓了一条四尺长的圆木门闩又赶了来,向门口冲去。一抬头,却见老牛正在那门边张着麻鼻下的嘴巴。他于是只得远远地跳着双脚吼道:

“杂种!今天打死你!不打死你不算人!”他的眼泪从眼眶滚了出来,声音夹杂着惨伤。

荀福全正伸起手摸着左肩的牙齿印,也流着泪,跳起来隔住号哭的老婆说道:

“你打!”

老婆一闪的就把门口让开了。

“唉唉,狗东西!你吓!”荀老太爷咬着牙,大声地喊,圆木门闩就杵在地,橐橐橐地响着。

“你出来!”

“你进来!”荀福全也在门里喊。

“你出来!”

“你进来!”

荀老太爷跳两跳,终于两手抡着门闩向房门口冲去。老牛吓得伸手去一拦;老太爷冲得太急,胸口被撞得卜的一声,门闩都从他手上弹得飞了开去,哐啷啷一声落在地上。

荀福全觑得清切,跳出房门一溜跑出去了。

“让开!我叫你让开呵!”荀老太爷手掌推开老牛,抓起门闩,就追出去,但追到堂屋时已不见了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狗东西!”他又双脚跳两跳,丢下门闩,倒在一张椅子上哭了起来,头靠在椅背上摇两摇,泪水泉一般从眼眶涌出,头好像发昏地要爆开来。他向着椅旁边的茶几上咚的捶下一拳,灰尘都跳了起来。他决定:“非送他的忤逆不可!”他两眼泪莹莹地,头在椅背上靠一会。他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掉过去看见当中神龛上“天地君亲师位”的“位”字旁边两列用玻璃长方匣装的祖先牌位,他脑子里面忽然闪出他将来的灵位的景象:许多穿缎光马褂的人向着他的灵位磕头,灵旁边连披麻跪着还礼的儿子都没有,于是许多指头就指着灵牌冷笑。他身上都一冷,腿子战栗起来。他又望着那“天地君亲师位”,忽然觉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眼眶涌着热泪摇晃着头这么默念了一遍,脸上就起着痉挛,终于深长地叹出一口气。最后他看见对面壁上一方他父亲的炭精画像,虽然那罩上的一片玻璃已积着黄黄的灰尘,但那闪光的两眼和络腮白胡子却还非常明显,而且那白胡子当中的嘴唇似乎就在向着他微笑。这使他忆起他在的时候,热天,就在这风凉的堂屋,就在那靠壁地上的一方黄席上的烟盘边,就是那样的微笑望着他五岁的赤着膊圆胖胖的孙儿说道:

“来,我再给你一口烟,你再打一个跟斗。”

“唉唉!”荀老太爷向他父亲的画像瞪一眼,摇摇头,赶忙把眼睛避开。但他忽然听见媳妇隐约的哭声,他于是站起来了。见老牛已张着麻鼻下的嘴巴站在大天井边,他便猛力地关了堂屋的两扇大门,砰的一声,天花板上的蛛网都被震得一抖,无声地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

“嘿!”他顿了一脚,终于经过自己的房门外,向后面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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