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福全的心卜卜卜地跳着,踉踉跄跄手摇脚踢地跑出大天井,及到发现两个穿黑紧身的汉子向他脸前迎了上来,异口同声地说道;“吓,来了!”他才张开嘴巴一楞地站住,知道自己已经跑出八字粉墙的大门外了,走在张得标前面冲上他鼻尖来的圆胖脸,一看就认得是黄三痞子,他今天的头上还包了一大圈青纱大包头,在左耳边还吊下一寸长的青纱头,随着田野送来的风飘动。但荀福全没有等他开口,就又眼光东闪西闪地匆忙的说了一声:
“老头子进来了!”撒开腿便向墙左边的一道的竹篱笆侧面一株大树下跑去,脊梁软瘫地靠住树干,膝关节还在发抖,脑子里面就闪动着老头子摇着拳头的影子。
“嗨,妈的!”黄长兴说着,两眼闪烁地向两边望望,同着张得标跑了过来,直直地站在荀福全的前面,两手叉着腰,没有钮扣的黑紧身就在胸前两边分开,现出裤腰上一段两寸宽的闪着光的黑丝板带,他鼻孔气呼呼地对着荀福全的鼻尖。但同时已听见老头子在大门口的骂声,三个都就在大树下默默地站住,互相看着别人的脸。等到骂声渐渐远进去了,黄长兴便闪烁着眼光掉头向背后看看,才微笑地向荀福全说道:
“喂,把钱拿出来。”
荀福全这才一惊地望着黄长兴那油光的圆脸,鼻孔气呼呼地苍白着脸子说道:
“唉唉,你不看见我刚同老头子吵了么!”
“什么?”黄长兴一下怒瞪着眼珠叫起来了,连唾沫星子都喷到荀福全的鼻尖,他一面伸手挽着捏着左拳的袖口,一面摇动着吊在耳边的青纱头喝道。“你要生老子的气么?老子饿着肚来等你这样久,还没地方出气呢!”他偏着头对着他的鼻尖。“哼,你想赖么?难道我输给别人的钱就不是钱么?唔?”他咬住牙关说着,挺出一对眼珠。荀福全气得发战,也瞪起一对眼珠,立刻看见张得标跳过来,一把抓着黄长兴的两手,说道:
“喂,黄哥!”
他于是离开树干,向前一步嘴唇乌白地说道:
“怎么!你要打么!”
“你!做啥!妈的,别在老子面前摆少爷架子!”黄长兴吼着,脱开张得标的两手,从丝板带里掏出一张一百吊钱的白纸据来,凑到荀福全的鼻尖说道。“哼,打你,污了我的手!还钱来!呵?天天推,你还硬!”
荀福全的脸向后退一下呆着了,嘴唇颤抖地嗫嚅道:
“我……”同时伸起一只手掌的五指抓着头上的乱发,懊恼地闪着眼光。
“好的,不还好了!我去找你家老头子去!”黄长兴一歪嘴掉过头来向着张得标,“张哥,走!”他拿着那张白纸据在空中一扬,拔腿便走,同时又掉头来想看看荀福全的脸会惨白到怎样的程度。
荀福全心一横,把牙关咬紧,看着黄长兴走去的背影——那被风吹到他腰后来的黑紧身两角和吊在耳边威武地飘动着的青纱头一闪,突然他脑子里一下闪出老头子摇着拳头的影子,和黄长兴怎样在老头子面前跳起来的景象,他立刻嘴唇发白了,看见黄长兴大踏步快要走到墙转角,便连忙微弯着腰,向他旁边含着笑的张得标一瞥,颤抖着嘴唇。张得标的嘴这才又向他笑一笑,跳过去,伸手拦住黄长兴说道:
“喂,黄哥!你哥子等一等!都是自己人,好好说。”
黄长兴眯斜着眼睛,向张得标做一个歪嘴,接着又用那嘴尖着向大门口那方呶一呶,同时故意粗声地说道:
“你别拉着我!说什么,他们这种人!”
张得标也向他挤挤眼,做一个歪嘴,说道:
“好了好了,你哥子等一等。”他于是一把抓着黄长兴的手拖他转来,就向着荀福全的鼻尖带着严厉的声音说道:
“唉,荀少爷,你也真是!”他站在黄长兴的前面,一面说,一面向荀福全挤挤眼。“你不是说这几天等老头子一出去就可以拿钱么?你已经推了好几回了呵,不怪黄哥不顾面子!不是我说,你这些地方实在不够朋友!”他又向荀福全挤挤眼睛。
荀福全勉强现出微笑来了,微弯着腰,先咳一声,向着张得标那微笑的嘴唇,说道:
“唉,真的,我刚才因为给老头子吵昏了!”
张得标抓着他的两肩一扳,使他面向着黄长兴,说道:
“你不要向着我。”
荀福全脸红一下,就又向着黄长兴勉强颤动着嘴角笑一笑,同时伸一只手掌去拍拍黄长兴两手叉腰的肩:
“对不住,刚才冲撞了你哥子。真的,这两天老头子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你哥子怎么就认真起来了?”
黄长兴的嘴忍不住,露出一点笑,但立刻又板着面孔,两手叉腰地从鼻孔冷笑一声说道:
“我也不和你说那些,我们不像你‘少爷’,我们还等着钱拿去买米吃午饭呢!我们的老婆儿子还饿着肚皮呢!”
“你不是说可以拿你老婆的首饰么?”张得标右掌拍着荀福全的肩头,偏着头问,张开嘴巴。
“哼,他老婆的首饰!”黄长兴挺直地站着,从鼻孔笑出一声,说,“连他老婆都给他老头子受用了!”
荀福全的嘴唇立刻发白,像死鲈鱼的嘴似地张开颤颤地说道:
“喔喔!”
“嗡嗡!”黄长兴带笑的圆脸向他瘦削的鼻尖冲去,盖过他的声音。“妈的,不是真的么!”
荀福全向后退一步,背脊又靠着树干,向黄长兴投出一瞥眼色,嗫嚅地说道:
“别乱说!”
“什么乱说不乱说!”黄长兴又两手叉着腰,把头昂起来。“你简直傻瓜!要是我么,我就说,老头子,拿钱来!老婆么,就这么嚓的给她一刀!”他说完,把嘴尖用力的一撮,同时伸开右掌斜斜地在空中一劈,那黑袖子打着空气发出唬的一声。
荀福全的瘦脸通红,闭着嘴,两眼向黄长兴腰上黑丝板带望望,立刻又掉开,盯住黄长兴肩头后面远山尖的顶。张得标的脸就在荀福全那红脸的后面左肩上向黄长兴做一个歪嘴,挤一挤眼睛,点点头。
黄长兴立刻又把眼睛瞪起来了,摇动耳边的青纱头说:
“喂,怎么样!钱?别装傻装呆的!”
荀福全懊恼地皱着向下吊的眉毛,眼睛收回来又望着自己的两脚鞋尖,手指就掐着背后的树皮。张得标便一下跳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
“喂,荀少爷,来,我同你谈谈。”
两个踏着草地走到竹篱笆尽头,站住。荀福全皱着向下吊的眉毛望着他的嘴巴。张得标站在他面前向远远的树下黄长兴闪烁地看一眼,才盯着荀福全的眼睛说道:
“你再送我一个烟斗,我帮你想一个办法。”
荀福全心一跳,但立刻镇静住,偏着头问:
“什么办法?”
“你,不管嘛。先答应我,我包你弄好。”张得标微笑的说着,就在自己的胸膛上拍了一掌。
荀福全立刻又皱起两弯向下吊的眉毛,伸起右掌的黑指抓着头上的乱发,那些可爱的扁圆的烟斗子就在他脑里一闪,并且幻想着它们都一跳地躲进一个小皮箱里,藏在床下。但他终于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你这人真是!”张得标说着,嘴一扁,撒开腿便走。
荀福全赶忙转身来,伸出五指一把将他拉着,颤声道:
“好好,送你,你说嘛。咹!”
张得标于是嘴角笑嘻嘻说道:
“你是不是真心送?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
“真的真的。”荀福全连连的说。
“那,好。我告诉你:你家佃户刘大回来了,他有十块钱。只要你答应,我们去帮你收。因为这两天你实在没有办法,我才帮你想出这条路子。我们都不是外人,其余的我同黄哥说,你慢慢还他。刘大的钱趁你家老头子还不晓得。”
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子在乱发上停住,眉毛更皱得往下吊,嘴巴张开,好一会都没有动。同时脑子里面又在演电影似的,闪出老牛在烟榻面前的话,又闪出老头子躺在床上喷出的话,最后就看见老头子挥着拳头的影子。他望望张得标,又看看自己的两脚尖。
张得标一直站住;鉴赏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终于看见荀福全张开苍白的嘴唇叹一口气,他立刻觉得:对了!等他答了话,点点头的时候,他便拉着他向大树下走去,老远就高张着嘴巴向黄长兴喊道:
“黄哥!好了!就是那样了!”
但他们三个从大树下正要向粉墙那面走去的时候,忽然看见荀老太爷脚步踏得很沉重地从大门出来,顺着那边的粉墙边,踏着田边的草地走去,风吹过去,他那下巴下的胡须尖都跷了起来。黄长兴一下站住了,脸色一沉,说道:
“不行不行,你看老头子哪里去的?”
荀福全也张开嘴巴楞住,脸色变成苍白。
张得标的脸也沉一下,眼,望望荀福全,但他立刻微笑起来,伸一只手掌摇着黄长兴的肩头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去我们的,试试看。”
荀老太爷的脚下是一条凸凸凹凹的石子路,路两旁一方一方的田满是荒草;一阵风吹过来,那些荒草便簌簌地波浪似地摇动,蹲在草中的一支乌鸦朴的一声惊飞起来,“哇哇”地扇动两翅掠过浓绿的树梢,向着前面一座凉亭的宝顶尖飞过去;荀老太爷似乎就觉得眼皮一跳,便瞪着眼珠向着那飞去的乌鸦咒道:
“哇哇,寡你妈妈吊起打!”
他张开嘴叹一口气,脑子里立刻又闪出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一个儿子也……”
他突然吃惊地一跳,身子向前倾,几乎仆下地去,脚尖似乎痛了一下。他赶快站定转过身来,右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摇着头,定睛一看,横在他脚边的凸石上是一筒碗口那么粗的劈柴,他立刻恨恨地瞪了一眼,提起右脚尖就要跌它一脚。
“不;这东西拿回去可以烧……”脑子里面这么一闪,他那三须胡当中的嘴角便微笑了。伸着五指弯身就去拾那劈柴。他抬起脸来,眼睛向前面一闪,忽然觉得两颊热起来了;前面正走来两个汉子,那包一大圈大包头的一个的黑紧身在胸前两边敞开,风正翻着那衣角。他便装着没有看见似的,把劈柴向田里的荒草上抛去,拍拍手,自言自语地骂道:
“哪些短命鬼,摆些柴在路上来绊我的脚!哼!”脚提起来在地上一顿,转身就要走,但那汉子已出现在面前了。
“老太爷,哪去?”那两个异口同声地问着,就站在他面前。
荀老太爷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一看,是黄三痞子和张得标。便慢吞吞地答道:
“出来随便走走。”同时跨开脚步走去。
张得标向黄长兴挤了挤眼睛,碰碰他的手拐子,悄悄说道:
“如何?”
黄长兴也做一个歪嘴,嘴角笑一笑,也跟着走。
“你老人家不是很少出来么?”张得标微笑地说。
“有时候出来,有时候又不出来。”荀老太爷慢吞吞地说,眼睛直望着前面。路旁的一些树就在他身边向后退去。
黄长兴向荀老太爷横横地掠一眼,说道:
“大前天我还看见老太爷出来过。”
“讨厌!”荀老太爷想,眼睛横横地向左肩旁边走着的两个汉子扫一眼,“哼,公然同我并肩走起来了!”他便把步子跨大一点,想走在他们的前面,鼻尖冲着吹来的风紧走几步;偏着头一看,那两个汉子仍然在他旁边。他的鼻孔里便气粗起来了。他想:“要不,你们就前面走去。”于是把脚步放缓下来,一面问道:
“你们有没有事?”
“没有事,”张得标答道。“我们也随便走走。”
黄长兴的嘴有些忍不住了,碰碰张得标的手拐子便高声问道:
“喂,老太爷,你是去收租的吧?”
荀老太爷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沉着脸说道:
“你怎么知道?”但他立刻又把脚步加快起来了。
“因为——”张得标在他背后抢着说,但他立刻把下面的话收住。
荀老太爷想,“他们已经走在落后了。”偏着头一看,这两个家伙的头又在自己左肩的旁边。他于是一下子站定,面向着黄长兴说道:
“喂,我家阿福,请你们不叫他赌钱,好不好!”
黄长兴脸胀红起来,立刻把一对眼珠挺出,喷着唾沫答道:
“什么?怎么说我们‘叫’他赌钱的?唔?”
荀老太爷张开嘴巴楞了一下,立刻把眼珠怒挺来吼道:
“你还吼!不是你们,他怎会赌钱?唔?唔!”
“喝喝!”黄长兴冷笑一声。“自己的儿子管不住,倒来奈何我们!”
“做啥!”荀老太爷挺前一步,偏着头问。“唔?”
黄长兴也挺前一步,嘴唇颤抖着,白得纸一般,耳朵边吊着的青纱头随着摇动一下。张得标赶快一跳插在中间,两手抓着黄长兴的肩头,说道:
“喂,黄哥,干不得!”
“哼,你们!”荀老太爷说。
张得标一下掉过脸来,说道:
“喂,老太爷,请你不要‘你们’‘你们’的!”
荀老太爷脸青了起来,两只手指尖一冷,白得发战。
“张哥,”黄长兴挺着胸脯喊。“不要拖着我,看他把我怎样!”
“算了算了!”张得标仍然两手抓着他的两肩,向后面把他送回一步,转过身来,伸开手向荀老太爷一拦,说道:
“老太爷,算了,请前一步,看在我的面子上。”
“哼,你配,流氓!”荀老太爷脑子里面这么一闪,身上立刻轻松许多了,挺出着眼珠瞪了黄长兴一下,撒开脚步便走。